沉重的门缓缓打开,一位兵士模样的男人快步迎来,恭敬地跪拜道:“卑职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可算回来了,御前侍卫和太子府的人都在找您,王妃天天来此等您。王上已离开一日,交代下来太子一旦回朝便立即前往。”
卓炀道:“不必废话,快去把赤色判官带到太子府。”
“太子?”
吧嗒吧嗒,血滴落地上的声音。卓炀连忙用力按住我的伤口,血顺着他的指缝漫下来。我的脸一定惨白得吓人,他厉声大叫:“还不快滚!”
许是没见过卓炀如此,那男人竟然险些跌倒,踉踉跄跄地跑开。
“你一定给我挺住!”卓炀复又抱起我快速飞掠开去。
在一座恢宏华丽的宅子门前,卓炀把我放下,手依旧揽着我的腰。还没等我细看太子府的模样,卓炀就一脚踹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响声惊动了众人,一群丫头侍卫管事纷纷迎了出来,见是卓炀,一时间一片的跪倒行礼声。
卓炀命令道:“把所有御医都传来。”说罢直奔最近的一间厢房,动作轻柔地扶着我倚在床边。
“爷,您可回来了。王上的圣谕催了三次,明儿个就是祭天大典,好在现在还不晚,爷即刻起程就可以赶上。”清丽温柔的声音响起。
我因声寻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屋子里已经直直地站了一排人,后排是一干丫头婆子,前面是三位宫装丽人,容貌气质俱佳,都是难见的美人胚子。左边的女人身穿大红箭袖短袄,同色棉裙,发丝均结成小辫,再以红丝绾起于头后,脸上虽是浓妆艳抹却不觉得突兀艳俗,这女人天生就是艳丽的,眉目间自带几分男人的飒爽。右边的女人一身素色石青衣裙,青丝散落,美目低垂,五官小巧精致,皮肤白皙透明。正中的女人则更加富有魅力,单是那份周身自然流淌的清丽气质就非常人所能比拟,她身着淡紫色正装窄褂棉裙,外罩紫色轻纱,面若桃瓣,目若秋波,静如一泓清泉涓涓流过,动似微微梅雨漫天挥洒,这样的女人只需一眼,心底的阴霾便可融化。
我心中也大概有了了解,这三个女人应该是卓炀的妻室,当间的女人大概就是正室太子妃,方才说话的想必也是她。算来此时正是三年一度的祭天大典,王上携同一干女眷与满朝文武前往巫山皇陵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上酬神灵苍天下慰历代先王。而如此重要的场合,当朝太子却不知所终是何等严重的事,难怪众人皆有惊慌之色。
而今卓炀带着我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匆匆回来,一路血迹斑斑,一干人等大多以探寻的目光时不时地打量着我,那名红衣女人的眼光颇为大胆,看我的眼中似有不屑。
卓炀的目光依然锁在我身上,头也不回地说:“去外面候着……”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温热地滴溅在我的脸上。卓炀面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
“爷!”
“殿下!”
三个女人一起惊呼,我注意到那位青衣小巧的女子叫的是“殿下”,神情有关心,但比之其他二位的急切紧张,就稍显不足了。
太子妃神色紧张,眼里盛满了浓浓的爱意:“爷你有伤在身,不如先请御医瞧瞧,这位姑娘由臣妾们照顾便是。”
“不必。”卓炀固执地紧握我的手。太子妃微微一愣,随着他的目光仔细地看我。
卓炀嘴角挂着丝丝血迹,面上却冷淡得没有表情,眸子星冷深寂,一切情绪似乎都藏在深不见底的心里。
我试图把手抽出来,他却加了把劲不放手,我急道:“你伤还没好,又带我走了这么多路,快去让大夫看看。”
卓炀泰然不动。
我坚持把手抽出来,他狠狠地盯着我,手上使劲捏得我生疼。我一口气没上来,咳嗽起来,喉间腥甜竟咳出血来。
卓炀这才妥协,按住我的双肩,语气颇有些无奈:“你别急,判官来了我便去医治。”
我只觉有两股厚重的气流自肩部缓缓流入体内,身子暖了起来,原本沉重的双眼似有了力气。
那红衣女人急急冲上前来,却被太子妃按住,冲她轻轻摇了摇头,红衣女人俊眉轻皱,嗔道:“爷您做什么,伤那么重不能再损耗真气了。”哀怨的眸底涌着一抹深情,对我却是怒目相视,怨毒得紧。
这时,自外走进一白衣男人,所过之处旁人纷纷让路,他走至近前,屈膝行礼道:“参见太子、太子妃。”
声音平和深沉。
卓炀抬手:“判官免礼。”
此时我已是强撑许久再也无力支撑,双眼一黑,便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昏迷中有种强烈的意念让我恢复了意识。
是啊,用“冰刃”的目的便是要见这位执掌刑罚吏治的赤色判官,因为判官身份的象征赤色铁令是唯一能治愈“冰刃”伤口的,一个取于千年寒冰的冰心,一个铸于深谷岩浆的焰口,二者水火不容,注定相生相克。
我用力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深沉宁静的眸子,神情静,静中映着点点清冷。男人盘膝坐在我对面,手持赤色铁令对着创处,专注地运功导气。他赤着上身,精壮结实,脸上淌着薄汗,双颊微红。再看自己上身仅剩一件蔽体的肚兜,大片的肌肤接触着冰冷的空气。我们几乎赤膊相对,他的面色却依然无澜,泰然自若。
我没有料到赤色判官会如此年轻而俊朗,不由一怔,待看见他颈上系挂之物,立马呆在当场。
天!竟然是他!二十多年,几近沧海波折,本已是物是人非,人面桃花不知所终,万万没有料到他竟还活着,而且已经改换身份,位极人臣手握生杀大权。想来与他相识不过是儿时短暂的几年,记忆并不深刻,如果不是他颈间的玉坠世间仅有两块,其上雕刻的紫阳花绝无仅有,我是绝对认不出他的。面前这张脸孔清清冷冷的,而我记忆深处的男孩笑容潋滟犹如繁花明媚,扯动酒窝露出虎牙,简单而单纯。
不知道当年稚龄的他是怎样逃脱的,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在外面过着怎样苦难的生活,不知道他怎么就成了赤色判官,只是我知道,这样的处心积虑的背后必定不会简单。
然而,此时此刻,我不是瑭姻,他也不能做回自己,所以我绝对不能贸然与他相认,这里的一切对于我都是陌生的,我对所有人也必须是防备的,那次毁灭性的失败教会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咳,姑娘醒了。”
大概是被我看得不自在了,他清冷的声音打破一室晦涩的沉静。
我虚弱地一笑:“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姑娘言重,在下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沉默便又回来了。热气在全身游走,伤口灼烧般的疼。一拨拨热浪滚滚而来却无处宣泄,憋在身体里愈演愈烈,如同置身烈火油锅之中。
于是我对自己说:想见的人既然见到,还是晕了吧。
黑暗再度迎面袭来。
一位美艳的夫人兰皙白指微抬,指着我狠狠地道:“贱人。”
一位双目迥然的男人缓缓凝视,哀哀叹道:“孽缘。”
一群身着朝服垂垂老矣的老者指手画脚:“妖孽。”
天下百姓市井之民愤愤然地议论纷纷:“祸水。”
我曾经的代号还真是不少。
我自黑暗中睁开眼睛。一室轻柔的阳光,桌上的瓶中斜斜插着几束竹子,冒着小小的嫩芽,青青翠翠的,仿似还滴着水,顺着节节竹节淌着。
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只微微有些刺痛。
床边的椅子上搁着一套干净的衣服。
我小心翼翼地避着创处穿戴整齐。很普通的衣服,白底碎花的棉布套裙,一根粉红丝带束发。卓炀此时定然不在府中,祭天何等大事,他不是没有分寸缓急的人。
那太子妃仪态万千一身的大家闺秀之态,我便要见识见识其中成色。
刚推开房门,便有一位小丫头笑意涟涟地招呼我:“姑娘醒了,身体可有不适?”
我笑着摇头。
“那太好了,我这便去禀报我家主子。”说罢转身欲走。
“姑娘且慢,”我拦住她,“我已无大碍,不如随姑娘走一趟,也好当面谢谢你家主人救命之恩。”
丫头敛眉沉思,片刻后点头应允。
飞檐琉璃瓦通透赤青,龙壁玉阶耀目寒白。我随她穿过重重院落廊道,来到一间最为宽敞的庭院,西北角被一座白石堆砌的假山占据大半,其形狰狞,其势狂野,其间一幅水瀑飞泻,碎珠溅玉,水声隐隐,溅起星星点点的水滴,远远看来竟颇似滴落玉盘的银珠,于阳光下闪着晶莹。水势顺山势蜿蜒曲折缓缓流淌,最后收于前方一湾碧湖。湖水泛绿,清可见底,垂柳依岸,碧叶连天。水中片片荷叶繁密,迎风而展,偶有含苞待放的荷花直立其中,凌波冲天,做展颜之态。
凡间此时尚且飘着漫天白雪,这里却是满眼的色彩,处处生机盎然的春日。
太子妃与红衣女人坐在一旁的水磨青石凳上,面前的石桌摆着几盘精致的点心。
我远远候着。丫头上前禀报,二人的目光缓缓相我投来,一个轻柔,一个犀利。
“姑娘请随我来。”
行至身前三步之距,我屈身行礼,自然是凡间的礼节。
“你不是本国人!可是北方蛮夷之族?”红衣女人厉声问道。
“蛮夷?”我疑惑。
“这位姑娘来自凡间。”太子妃轻柔地道。
我缓缓抬头,红衣女人一脸惊讶不可置信,太子妃倒是神色淡然无波。
“什么,怎么会如此荒唐?”
“婞红!”太子妃看向她,眼波柔婉中透着丝丝清明,红衣女人止声,愤愤地看我。太子妃粲然一笑:“婞红她性子直爽,嘴也没个遮拦,你不要介怀。”
我笑着摇摇头,示意并没有放在心上。
太子妃仔细地看着我:“太子可曾向你说过这里的情况?”
“没有,在此之前我尚不知道他是太子。”也是卓炀根本没有机会向我说明,心神都放在了我那止不了血的伤口上。
她微微有些哑然,但很快便掩饰过去:“那太子可有什么话对你说过,你们之间……”
我脸上有些发热,只娇羞道:“他只是说‘随我回家’。”
婞红神情骤变,俏目圆睁,一脸震惊地死死地盯着我。那种深刻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怨妒的女人,犹记得当年她抓住我脖子,指甲陷入皮肉的感觉。
当时我尚且不知道卓炀这句话的分量,不知道他从来不轻易许诺,这是他平生对女人许下的第一个诺言。当时的我,只是隐约从面前这两个女人的神色上估摸出卓炀这句话还是有些分量的,却也因为这句举重若轻的话加剧了女人之间的争斗。只是有些是我想要的,有些却不是。
“咳,咳,”太子妃打断静默,“既然爷有了主意,这往后就要叫你一声妹妹了。”
“娘娘何出此言,民女绝无此意,望娘娘明鉴。”我跪倒在地,神色惶恐。
她赶忙伸手扶起我,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身边的石凳上。她笑,如春风拂柳,和风煦日,柔美温暖,我突然有些无措,与这样美好和顺的女子相争,我到底有几分把握。她的温婉大方如同当空暖阳,直直打进我幽暗阴冷的心底,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低很低。
她轻拍我的手:“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爷他是什么事都往自个心里放,从来也不说个体己的话,但我看得出来,爷是真的喜欢你。你不知道,那天他一身伤地回来那神色冷得怕人,爷自十四岁带兵出征平乱以来,身上大大小小要命的伤不少,可是从来没有失了方寸。我知道他心里有事,可是他也不说话,只整壶整壶地喝酒。夜里我想着去劝劝,屋子里却只有一地酒壶,没了人。祭天的队伍都整装待发了,太子爷居然失踪了。差不多全皇城的人都出去寻了,把守天门的人却说太子爷下了凡间,”她眼里闪过一丝悲戚,却对我柔柔地笑,“那时我便有种预感,会出现一个女人,不承想,世间真有妹妹这样美貌玲珑的女人,倒也不负爷的这份执着。爷走得匆忙,留下句话,让你在府里安心等他回来。”
“可我来自……”
“这倒不是我们女儿家操心的事,爷想做的事想要的人不是谁都可以阻拦的。你啊,就安安心心地等着叫我一声姐姐吧。”
我反握住她的手,满眼泪珠地看着她,不染铅华的明净女子,宛如最湛蓝明净的天空,纯净的白云朵朵,一切都飘忽在悠远却宁静的梦中。她是我此时最不愿意面对的敌人,我竟然不忍心夺取卓炀对他的爱,可是……
她说:“我叫修薇……”
“你姓修?”我有些惊讶地脱口而出,立马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赶忙道,“很稀有的姓氏,从未听过,所以……”
凤婞红发出鄙夷的鼻音:“少见多怪,修乃是我朝显赫的姓氏,一脉显贵。当今王后娘家便姓修,是修薇的姑姑。”
“是民女寡闻了。”
修薇说:“婞红性子有些泼辣,你别见怪。也不要总自称民女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泫汶。”
“泫汶,水之涟漪,玄天临水,波起纹生。灵秀的名字很适合妹妹。”
是的,我叫泫汶,修薇你记好了,以后的日日夜夜这个名字便是你心里最深最利的刺。
方才我还因半分怜惜而迟疑不定,不忍心对你下手,那么此刻我无比坚定地要从你身边夺走卓炀。
因为你姓修,与我不共戴天的姓氏。
“姑娘手真是巧,瞧这花样绣得和真的一样,可是紫阳花?”
我拇指与食指轻捏绣针,纤纤柔荑,皓腕如雪,引着紫色的丝线穿梭在金色的锦缎上,那一朵朵钟灵清秀的花便簇簇地茂盛开来。
我抬眉看向眉眼清秀的卿书,那是修薇给我安排的丫头,一个机灵活泼的女孩:“是紫阳花,花朵虽然很小不起眼,可是成团锦绣地盛开,生机盎然的,赏花的人也能体会到生活继续的气息和满满的渴望。”
卿书咯咯笑道:“姑娘说的奴婢听不懂,不过一定是很有学问的,您这般心灵手巧,难怪太子爷那么喜欢您。”
“胡说什么,你这丫头也欺负我。”
“我哪里敢啊,你是不晓得,现在这院子里的人都挤破头地想见您一面。”
“见我?我长得吓人吗?”
卿书咧嘴笑,仿佛有流水湛湛:“姑娘说笑呢,怕是没有比您再美的人了。我自小进府为婢,太子爷的凌厉是出了名的,别说是对府里的家眷,就是和王上王后也是冷冷淡淡的,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这样紧张一个人,脸上焦急的模样头一次让人觉得爷也是有感情的。”
“你这丫头说是非头头是道的,倒不如给我讲讲这太子府里的人。”
“那您算是问对人了,”卿书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围桌盘坐,给自己倒了杯茶,“要说这太子府看着热热闹闹,人头攒动的,可真正的主子也就四个人,太子殿下和三位妃子。要说这太子妃可是家世显赫,名门之后,祖父是三朝权臣丞相,姑姑是当今王后,父亲是执掌三军的兵马大元帅,就连同胞哥哥也是赫赫有名的四公子之一将军修涯,年纪轻轻就军功卓越。”
“四公子?”我好奇地插话。
“四公子就是四位优秀的男人,分别是冷霜公子太子卓炀,冽阳公子将军修涯,秋霁公子判官昊殇,宁波公子学士宁宇。哦,对了,给姑娘疗伤的就是判官昊殇,别看他长得温和清秀,却是个狠厉峻肃的人物。”
“那其他的两位妃子呢?”
卿书顿了顿,抿嘴喝了口茶,接着说:“喜欢穿红衣的女人是凤妃凤婞红,性子直爽心直口快,是太子太傅之女凤连城之女。凤妃自小倾慕太子,刚过及笄之年就自个跑到王后那儿请求嫁给太子。太傅气恼她不顾女子廉耻,把她禁足在家,凤妃性子烈,三天不吃不喝,最后晕倒。太傅也没了主意,便去求王上,于是王上就指了婚,凤妃终于得偿所愿。”
我掩嘴笑,世间竟有这样大胆的女人,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就算有悖礼法也是可以得到谅解的。
“至于那位素净出尘的女人是清妃宁清,就是四公子之一宁宇的妹妹,大学士宁运兮之女。这位主子说的话少得和咱们太子爷有得比,平时除了请安几乎不出她的院子,也不怎么与妃嫔往来,对爷面色清冷不见喜色。”
我问:“她不喜欢太子?”
“这谁说得清。不过,外面倒是有过一些传闻,说清妃在外面有喜欢的人,后来死了,清妃的心再没活过来。不过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哪有个准头。”
无风何来叶动。
混浊的尘世哪里会有真正清心寡欲的女人,没有经历过一番痛彻蚀骨的伤,何来看透冷暖的心,如何能够淡泊名利,固守一隅。
窗外一湖碧波微澜,风轻轻渺渺地拂过水面,却不承想惊动了一池荷花春色。涟漪泛起,荡着片片残波,扰了正在搔首摆姿的红花嫩叶。宽大的荷叶脉络清明,阳光下泛着青青葱葱的绿,或沉或浮于水面之间,摇曳不定。
我对清妃这淡定清逸的女人很好奇,却不能表现出明显的兴趣。在卿书或是这里任何一个人面前,我只是一个对这里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没有任何目的的凡间女人,不能对某一个人过多地询问,这样只会增加他人的关注与猜疑。
一个真正的杀手在使出致命一击之前绝不会轻易地暴露自己,往往混迹于市井之间,平凡而普通。
可是我对离开的这二十年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不知敌情如何应敌,因此我需要一个生活在此且可以倾心相对的同伴。但眼下我无名无分无权无势,可以做的就只有等待,等待卓炀回来。
接下来几天的生活倒是平静悠闲的,这间厢房处于角落,几乎没有闲人叨扰。太子妃修薇对我的衣食起居颇为关照,我每天去请安时对我也是嘘寒问暖的,那份关怀是发自内心的,源于对卓炀的爱,她那样仪态万千的人确实深刻地爱着卓炀,连我这相处几日的陌生人都可以感受得到,她爱得至深因而无私,对我亦是爱屋及乌之态。
我心中冷笑,这看似完美的女人并非无懈可击,她这份浓厚的爱恋就是致命的软肋,而她所要维护的家族地位名声便是足以刺穿心肺的利刃。
行至此时,我的第一步算是有惊无险地迈了出去。只是那一抹红衣绚烂身影消逝于凡间的一场春风中,成为凝结在我心中的隐隐的痛。可是,另一位红衣张扬的主儿却与我水火不容,凤婞红对我的恨意是不加掩饰的。虽是短短几日,但几乎这府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凤妃容不下我,却也奈何不了我,她的出言挑衅、恶言相对打在我这软绵绵的棉花上连个声都没有。于是,虽然没有人明言,但大家心里都有计较,凤妃的刁蛮任性已是声名远扬,而我不予计较、波澜不惊的回应也落了个明理识体的赞誉。
或许是凤婞红闹得有些大了,修薇不得不出面为她收拾一下人心。修薇是宠着凤婞红的,带着些纵容的味道,但分寸把握得极好。
修薇告诉我,凤婞红本有个哥哥凤婞非,是太子的陪侍,二人一道习武读书,感情如同兄弟。卓炀八岁那年,凤婞非十岁,正是顽劣的年岁,两人偷偷跑到山上玩,不料失足坠崖。等宫中的侍卫找到他们的时候,凤婞非已经死去多时,因在下坠的过程中凤婞非把自己的身体垫在了卓炀身下,他便落了个粉身碎骨下场,而卓炀也是一身伤,却死死地抱着凤婞非的尸体坐了两天两夜,众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凤婞非的尸体从卓炀怀里拉出来。凤婞非死后,凤老夫人年老丧子,伤心过度,也随着去了。凤连城也是一日比一日苍老,只是把加倍的爱灌注给了女儿凤婞红。王室觉得欠了凤家一条人命,对凤婞红也是倍加宠溺,有应必求,她才有今日的跋扈之态。卓炀也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凤婞非,所以一直很疼爱照顾婞红。
修薇说:“婞红虽然脾气不好,但本性不坏,人也很善良,她对妹妹也不见得有恶意,只是小女孩吃吃干醋,不知道如何表达罢了,你不要介怀啊。”
“姐姐严重了,我倒是很欣赏凤妃这样直爽的性子,哪里还有什么怨言。”
先前我还一直奇怪卓炀岂是轻易妥协的人物,怎会因为一纸黄绢就娶了凤婞红,原来这恃宠生娇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曲折。
至于深居简出的清妃怎会嫁了卓炀,这其中的因由无处寻访,只是直觉告诉我,这淡定的女人会对我有利。然而,除了每天清晨的请安,我便再没见到过她。她居于府中更加偏僻的边院“曲水源”,几乎不近人烟。
清风缓缓,杨柳倚岸红花扶绿。
我懒懒散散地躺在柳木太妃椅上,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竹简。这是我以打发时间为名让卿书给我找来的闲书,大概是关于“苍穹”的一些风土人情、史家文人的杂谈随笔、流传民间的通俗文章……而我真正要读的只是史家的记载,是我缺失的这二十年间发生的事。
当今王上卓岱于景润二十六年登基,改国号雍和,同年册立王后,权相修尚谆之女修慧。
雍和四年,宠妃瑭姻以叛国之名获罪,累及满门。
雍和六年,瑜妃获罪,被打入冷宫,罪因不详。
雍和十三年,暴雨连天,水涝凶猛,天灾严重,一时间民怨四起,暴动屡见。丞相修尚谆携众大臣亲赴灾区,指挥救灾,加之朝廷赈灾物资及时运抵,并减免赋税一年,终平息此事。
雍和十八年,正式册封皇长子卓炀为太子,赐太子府。封皇四子卓陉为朔王,皇六子卓炯为单王,皇七子卓昇为佑王,膝下两女卓潇潇、卓徽然分别为凝因、凝思公主。
雍和十八年,北方外族犯境,十八岁的少将修涯随父出征,战功卓越。
雍和十九年,册封修殄之孙女修薇为太子妃。同年纳太子太傅之女凤连城之女凤婞红为凤妃。
雍和二十年六月,大旱,西北蛮夷入侵,一时间竟然所向披靡,不足两月吞并西北近六座重镇。八月,传奇少年昊殇一战成名,全歼敌方先锋骑兵。十月,昊殇率一千精兵深入西北,痛击蛮夷。
雍和二十一年三月,偏安南方的晋安、叶同等小国因不满每年缴纳的岁贡,频频越境滋事,更有海盗袭击商船杀人夺货。三月末,太子卓炀率亲兵玄士军十万南下迎击诸国号称三十万的联兵。双方于榆城相遇,交战两天两夜,玄士军铁骑铠甲重创敌军,敌军主将阵亡损失过半退缩榆城,等待援军,不敢贸然出战。卓炀并不急于强攻,围困榆城近半月。与此同时,判官昊殇率两千水师顺恒河水路而下,快袭海盗船队,全歼贼寇。四月,昊殇带领水师频袭诸国海域。如此一来,各国皆腹背受敌,顾此失彼,于是求和。岁贡增至黄金两千,白银三千,丝绸布帛千匹……五月,太子回朝,娶大学士宁运兮之女宁清为妃。
雍和二十二年,即北方外族新君赫朗登基第二年,复又来犯,将军修涯带军出征,双方大小战役无数,却依然呈僵持之势,直至今日。
雍和二十三年,太子卓炀二十二岁手持玄铁,成为监国。
……
我放下书简,仰面合目,头微微有些阵痛,尚不及理清这些支离的片断,便听见卿书慌忙跑来的脚步声。
人未到声已至:“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太子……”
我惊起,险些跌下椅来,忙问:“你说,太子怎么了?”
见我如此,卿书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先前还以为姑娘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没有喜怒的呢,这会儿才明白什么叫情深方许,关心则乱。”
我正色道:“太子到底怎么了?”
“哎呀,奴婢该死,忘了正事。上面传下话来,说是王上震怒太子私下凡间,还、还……”
“该死的丫头,你快说呀。”
“还带回凡女,因色误事,败坏朝纲。”
“那如何处置太子?”
“圣旨还没下,具体的情况还不知道。这不,太子妃请您到前厅去,大概就是为了此事。”
太子府正堂前厅。
我迈过朱漆的门槛,膝下一软跪倒在地。
周围有低低的抽气声。修薇大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起来好好说。”
大理石的地面微微冰冷,坚硬的地面硌得我膝盖发疼。我面含委屈之色,眼眶带泪,满眼凄切:“泫汶万死,累及太子。”
一双暖暖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气把我扶起。我缓缓抬头,对上修薇清宁的眸子,她笑:“准是卿书这丫头胡乱生事了。放心,别看王上王后刚正无私的,其实都是很疼爱太子的,说是惩处,不过是罚罚闭门思过之类的,没有大碍的。”
“真的吗?”我握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问道,将柔弱女子的无助模样演绎得极为逼真。
她拉着我的手一同坐下:“真的。方才太子差人传话来了,让我们不必担心,太子过会儿便能回府。我叫你来原是想我们一起在此等候,却害妹妹忧心了。”
尚不及回话,凤婞红便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依旧是一身红衣,颜色偏于娇嫩,容颜也是粉嫩嫩的红。
她的声音有些激动,带着掩不住的兴奋:“爷回来了吗?”
修薇责备道:“怎么这么没有分寸,爷还没有回来。”
清妃一袭水蓝色的长衣窄裙缓缓而来,青丝未束,素面朝天,面目清冷,不见半分欣喜。与众人寒暄几句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一双原应钟灵清秀的美目了无生气。
卓炀怎会娶她,她对他应是无爱,那他对她呢?
时至正午,阳光明亮得炫目。卓炀就在这样丝绸般流淌泻地的金色光亮中出现。身着淡紫色的朝服,胸前金龙腾云盘旋,金冠束发,剑眉斜飞,嘴角凌厉微抿,面上没有一丝情绪,却依然英气摄人,王者睥睨天下的霸气与高贵已似天成。
一屋子人霎时仆仆跪倒行跪拜之礼。
“都起来。”
卓炀目光淡淡地扫过众人,道:“修薇随我来,其他人退了吧。”
凤婞红似乎在抱怨。
我只是低头作揖,转身离去,安静的姿态似乎我从未出场。
十多日离别之后的再见,我与卓炀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眼神上的交流,一切仿佛透着陌生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