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稼轩阁的花掌柜把你订的衣服送来了。”小雨手捧着衣服站在门口。
“知道了,放下吧。”
今日的红楼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回到红楼已经三日。那日青衣人把我送到门口便告辞离去,我安静地站在外面,呆呆地仰视红楼的金漆牌匾,竟然看到出了神也移不开脚步。直到夜色将近,红楼的夜生活来临,大红灯笼烛火明亮,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方认出我来,急急将我拉进厅堂。
妈妈的神情依然无波,宠辱不惊,倒是小雨冲过来搂着我就哭,姑娘们前前后后地围在周围,看我的眼神有担忧有兴奋有算计……原来众人听说我被朱家灭门的凶徒带走后皆以为死生难料,而我衣衫破烂地回来无疑引起了更多猜疑。妈妈走上前来扯起我的衣袖,灯光下如雪的肌肤上那颗朱红的守宫砂分外耀眼,一切的猜疑登时无虞。妈妈淡淡地说:“先回去休息吧,准备三日后的竞价会。”
没有人问过我失踪的一天一夜发生了什么,因为没有人关心。只要我回来了,只要我还是处子之身,其他的对他们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推开窗户,上面积攒的白雪便簌簌落下。我抖了抖粘在衣袖上的雪:“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申时,”小雨递了杯茶,“小姐,你喝口茶先歇会儿,还有三个时辰才到你出场。”
我接过茶杯,在鼻前轻轻一嗅,复又放在桌上。
“小姐,茶凉了就不好喝了。这是上等的毛尖,崂山清泉冲泡的。”
我轻摇了摇头,推开茶杯。
“要不奴婢给你炖银耳雪莲汤,或者蜜梨雪蛤汤?”
我低头静默了会儿,抬起头盯着小雨闪亮的大眼睛,一字一句:“红颜夺命,蚀骨灼肤。小雨,你真的有那么恨我吗?”
“小姐,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恨你呢?”
“不恨?先是见血封喉的暗器‘温柔’,”我把玩着茶杯,微笑着看着小雨,“现在又是顷刻夺命的毒药‘红颜’,你说你如果不是恨我入骨,手段何须如此阴狠?”
小雨立在桌边,瞪着惊恐的眼睛,浑身颤抖,模样单纯。
“是啊,有谁会想到天真傻傻的蠢丫头会是在朱家少爷寿筵向我暗下杀手的人呢?”我看着她清澈的眉眼,笑道,“你的演技一向不错,无人疑你。可惜你太过轻率,杀我用的居然是‘温柔’,不属于凡间的暗器。杀我不成,反倒让卓炀生疑。”
“是‘温柔’暴露了我?”小雨已停止了颤抖,昂首直立,凤眼微挑眼神犀利,“你果然没有忘记过往,泫汶,哦不,应该叫你瑭姻,你不是真的天真地想回去复仇吧?”
我莞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守了这么久终于能将我看破?那天的温柔,我是故意不闪躲的。或许还应该感谢你,哦不,是你们,给了我那么好的机会接近卓炀。”
小雨惊讶地看着我,收敛了得意的表情,静静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以你们主子的性格是不会安心把我留在凡间的,必然会派人在我身边监视我。问题只是——是谁?”我抖落窗上的积雪,关上窗,“无论一个人伪装得多么好,多么的忠心尽责,他也不可能整天戴着虚伪的面具生活,总有还原自我的那一刻。而夜晚无疑是最好的机会,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黑夜是很好的掩护。而我要做的不过是几个晚上不睡觉,守株待兔而已。于是我发现了她,后来又有了你。小雨,你知道吗,一个真正呆傻的人是不会整天说自己傻的,相反,他会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你很聪明,也很美丽,你是那么完美的一个人。可是我恨你,从小就恨。因为你,我们失去了本应拥有的一切,在这肮脏的青楼里戴着虚伪的面具做呆头呆脑的丫头,就为了看着你,”小雨眼神悲凉,“或许真的有人害过你,可我不管,也管不了,我只知道是你害我们活得暗无天日的。所以,你得死。”
话音未落她便挥掌而来,双掌齐出,猛击我的腰肋。她身法矫健,出手更快,忽然间,手掌已到我面前,只听掌风呼呼,招沉力猛。
我身子一偏,反手扣住了她的脉门,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带把她扯向墙边,未有停顿,急速出手点了其周身大穴。
小雨定在当场,表情已然惊恐,喃喃:“你、你居然有如此武功,你当真看了那《罡天正气》?”
我笑而不答,拿起茶杯,施施然道:“你不知道当年的瑭姻熟知医理吗?红颜,中毒者全身皮肤溃烂,血肉模糊,容颜尽毁。对女子用,是不是太阴狠了?”
“哼!”小雨讥讽地笑,“瑭姻,就算你博古通今,武功高强,可是你却无法穿越空间回去。连仇人都见不到,还谈什么报仇!”
“是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又何必痛下杀手,过去的二百年里都没有动手,为什么是现在?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带我走,带我穿越空间免去轮回之苦。怎么,卓炀的出现让你们乱了阵法?”我抚过小雨年轻的脸庞,手指仔仔细细地描绘着她的轮廓,然后拿起剪刀剪下她一撮头发,收入怀中。
“《罡天正气》里有一种武功,可以把一个人的身体骨肉化掉,尸骨无存,成一摊清水。依你看,这等办法比起你那红颜毒药是不是清新了许多?不过有些可惜,尸骨无存后,这缕头发就是你在这世间活过的唯一凭证。”
窗外阳光明媚,是寒冷的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明亮,穿过窗户斜斜地照在屋内,照在地上的一摊清水上。水渐渐被晒干,一个生命消失成为空气中的点点尘埃。
我收敛气息,嘴角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小雨的刺杀不仅仅暴露了她自己,更重要的是让我知道我还有机会。如果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们不会贸然动手。
自乱阵脚的人往往是可以反过来为己所用的。
我轻敲房门。
“进来。”苍老的声音应答。
我推门而入。屋内窗户紧闭,光线幽暗。桌上焚着熏香,氲开一层淡淡的雾气,人也显得朦胧不真实,流裳坐在榻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人却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流裳。”我轻声唤她。
流裳缓慢地转过脸,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拢,神情微愣:“是你啊,又来听我讲故事?”
我盘膝而坐,正视对面的老人,那样的苍老,每一寸肌肤都似干裂枯死的树叶,筋脉清晰却没有水分。
“今天换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嗯。”
“有一个女人,她以前的身份我并不清楚,也并不重要。女人被她的主子派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监视一个仇人,这个人可以说是她主子心中的一根刺,却偏偏杀不得,可又不甘心就此放过仇敌,所以就命这女人隐藏在仇人身边,时时刻刻看着她监视她见证她受到的所有痛苦和屈辱。”
我停下,定定地看着流裳。她面无表情,眼波如同以往一样死寂无澜。
我接着说:“可是这是件多么无聊的差事啊,仇人被抹去记忆根本一无所知,又谈何复仇?女人整日无所事事,任务也是遥遥无期无完结之日,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寂寞越来越难耐。可使命在身,又顾及主子手段狠厉,正大光明地嫁人怕是不能,剩下的便只能暗度陈仓做些偷欢之事。却不曾想,珠胎暗结……”我边说边从怀中抽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
忽然,室内一片橙黄的明亮。流裳吹熄火褶子,把灯放到桌上,轻轻地拨弄灯芯。桌上那一缕青丝在灯下越显乌黑光泽,只是失了生命的气息。流裳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捧到鼻子下闻了闻,这一瞬间脸上流淌的是母性的温柔。抬起头时,她眼中闪着如同利刃般凌厉的光,已不是昔日行动迟缓的垂暮老人。
她说:“用你的命换小雨一命如何?”
我咯咯笑道:“流裳你不必自作聪明,你在熏香中下的毒还入不了我的眼。你们都过于留意我的容貌,却不曾记得我曾师从医仙,这毒,不过是雕虫小技。”
“瑭姻,我小看了你,”流裳敛去了一身蓄势而发的杀气道,“小雨武功乃我亲授,她若被你拿住,我不见得能讨得便宜。即使我此刻得手杀了你,你也必定能毁了小雨。”
“你很聪明,我喜欢和聪明的人打交道。比起小雨,你的伪装无疑更好。只是既然你如此紧张自己的女儿,何苦拉她蹚这趟浑水?”
流裳眼中满是苦涩:“若不和盘托出,她怎么能认一位老得快枯死的人为娘?我也想过不说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生活就好,可是忍受了二百年的寂寞孤独,眼见着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就在身边。这样的诱惑实在太诱人,我抵挡不住。可是没有想到,这反而害了她。”
我安静地看着流裳落泪,脱去了伪装的外衣,她也不过是浮萍飘零的悲戚女人:“你放心,小雨在我身边许多年,倒是有些情分,再者也是无辜的孩子,我不会为难她,只要你为我做件事。”
外面忽然起风,来势凶猛,急急地打在窗纸上呼呼作响,隐约见窗外的树枝被吹得阵阵摇荡,隔着窗纸只见朦胧的影像,竟像极了地狱中的鬼魅挥舞着长指在风中舞动。
流裳说话声音低低的,和着风嗡嗡的声音:“主子派我来监视你的时候,我还大感委屈,听闻倾城瑭姻不过是位徒有美貌的空皮囊,而且失去了记忆,何苦要时时提防。却不曾想,今日到底是见识了你的手段,真是步步谋算周详缜密——是我愚钝,既已猜到你与他的巧遇定有玄机,就不该自作主张,以为杀了你就可以避过一切,竟然没有向主人禀报。”
我叹了口气道:“我猜到了你不会上报你的主子,若非如此,怎么会留着你性命?你也无须自责,人心险恶防不胜防,当年我如果是想到这层又何以落得如此下场。私自生子本就是大错,以你主子的手段,死对你来说怕是种解脱,只是小雨怎么办,你忍心见她因为你而受到连累?”
流裳沉默不语,双手用力紧握,关节已泛白,嘴唇被她咬破,渗着点点的血珠子。良久,她从挣扎中抬头:“我答应你又能得到什么?”
“我做这些事为了什么,相信不说你也知道。既然有把握与她为敌,我就有护小雨周全的能力。”
“要我如何信你?我要见小雨一面。”
“不行,我没有理由冒这个险。而你也只能信我。”我决绝地说。小雨已死,尸骨无存,我断然拿不出人来交给流裳。这场游戏本就是以命相拼的赌博,大抵不过一死,赌注大点又何妨?我赌的就是流裳心中割舍不下的骨肉亲情。
流裳瞪大眼睛看了我片刻,眼神中流淌着缓长的母爱和深切的决然,还有绝望中的挣扎,然后她对我说:“你赢了,瑭姻,我的命是你的了。”
“姑娘,妆上好了。一时找不到小雨姐,您看奴婢这笨手入得了眼吗?”
“这些天她也没少受累,这会儿指不定躲哪儿去偷睡了。”
我拢了下额间碎发,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黑发如绸似锦,斜插一根漆黑如乌木的黑玉簪,衬得肌肤通透雪白。眉如柳枝,眸若繁星,小巧而丰盈的红唇轻扯出一丝浅笑来。身上穿的是白色素纱裙,裙摆处绣花间飞蝶的水蓝色样式,明针暗线,外套是同色轻纱长袍。左耳单戴一黄金穗状耳线,颈间戴的红色线绳上挂着圆润的黑珍珠。
一颦一笑,自成一番风韵。
“可以了。”我轻拨几下琴弦,声音清脆。紧了紧弦,再次轻抚,声音变得更加有力,带着微颤的回音。
一丫头上前道:“姑娘,让奴婢们伺候更衣吧。”
床上摊着件红色衣裙,金色的丝线龙飞凤舞般地勾勒出凤舞九天的祥图,领间、衣袖、裙摆装饰着成串的浑圆珍珠,用料上乘,颜色纯正,出自稼轩阁之手。稼轩阁执江南织造业之牛耳,除御用贡品外,每年所做成衣不过数十件,皆为精品。
红色喜庆,也透着尊贵的气势。今夜我乃花中之魁,理应穿红,衣服也是三个月前定制好的。可是这件红衣竟刺得我眼睛生疼,闭上眼睛便浮现玄飞那挂着微笑的脸,年轻而英俊。
我慌忙地转身:“我就穿身上这身即可,那红衣拿出去烧了。”
“可是……”
“怎么,听不到我说话吗?”我冷眸斜睨,犹如凌厉的利器,透着阴狠的光。惊得小丫头一身冷汗,赶忙收拾衣服退出了房间。
红楼大厅,雕梁画栋,丹碧辉映,亮如白昼,楼若轩宇。三十六张圆木桌椅桌桌摆着上等佳肴,侍酒的姑娘也堪称绝代佳人,就连那盘碗酒具都是出自景德官窑。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厅内近百人,不是财阀就是权胄。即使我低眉敛目,依然能感觉到那一道道投来的目光,充满赤裸裸的情欲。
我坐在大厅右侧的美人榻上,面前隔着青纱帐。榻前摆桌,桌上放着一把古琴,通体纯黑,唯有七根丝质琴弦闪着金属的光泽,名曰七弦。桌角摆着一个青铜鼎,内焚凝神静气的熏香。面对外面的一群凡夫俗子,即使赤膊相见,也不会脸红心乱。可我仍然紧张,为了寻那样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浅蓝的眼白。
戌时。我端坐,敛神。右手抚过琴面,指尖下压由内而外掠过一连七弦。只弹出一个音,却饱含七个音色。指停而声未止,音静而意未尽。
喧闹的厅堂霎时安静。
随即琴音又起。如一道撕裂天空的光芒漫天而来,月白色的沙华飘散开来,带着朦胧却细腻如轻纱雪纺般的质感,一时间竟似置身幻境聆听仙乐。白嫩的柔荑流连琴弦,一个个音符便跳跃而出,清脆而流畅,高昂而辗转,传递到四周的墙壁竟击出阵阵回应。本应激昂,可沉浸其中却恍然发现当中蕴藏着无边的抑郁,闷得人生生透不过气来。或许幸逢知音,能体会到我寄予丝竹之中的情感,不是深宫女人绵延的哀怨,而是一种悲壮,即便是苦,也要神人共泣的慨然。
曲毕。我在掌声中起身谢礼。青纱帐缓缓而起,一室明灯微微刺痛眼睛,却在我的脸上打下暖色调的光晕,精致绝美的面容倾国倾城。
却也是这张脸,带给了我和我的家人一切灾痛。
之后便是有关金钱的角力,也是我不愿详述的肮脏。
只是,那个人,没有出现。
月色皎皎。
男人与我对桌而坐,举杯轻啄,目光在我身上寻梭。
他说:“我在想所花去的万两黄金是不是值得?”
男人面容端正举止端正,保养得极好,只是眼角的皱纹微微泄露了年龄,已近中年的男人能保持这样的身材气度已是不易,何况手握巨富,面对声色犬马自需一份把持定力。
我为他斟酒,低眉侧目轻声道:“公子心中已有衡量,怎会多泫汶这一答呢?”商人重利轻离别,万事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男人仰脖饮尽杯中酒,朗声笑道:“为这七巧玲珑心就值了。”
他看我的眼光也愈加炙热。
我顿觉心慌,有种莫名的情绪滋扰心间:“泫汶为公子再弹一曲助兴,如何?”
男人按下我欲抚琴的手,顺势纳入掌中,起身从身后抱住我,头抵在我颈间来回摩挲,温热的气息带着酒气向我喷来。他声音里满是欲望的味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说着已经横抱起我向床边走去。
我挣扎,用力,却挣不开男人强劲的桎梏。
他略带笑意地看我:“这是不是所谓的欲拒还迎啊,妓女常用的手段?”他把我放到床上,下一刻就压了上来。
眼泪溢出,我放弃了挣扎,木然地任由身上的掠夺者肆虐。心中莫名的情绪清晰而强烈,苦苦地填满胸膛,这才明白这种纹路清晰的情感叫作绝望。
他还是没有来。我唯一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
时不我待!难道蝴蝶真的飞不过沧海?
身上的人轻哼一声,压着的重量随即消失,连带着微有酒气的温热气息。我只是紧闭双眼,咬着唇,也不思考,放任自己沉浸在漫天的绝望中。
诚然,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可是除了暴露我自己之外,别无他用。
我感觉有人坐在床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许久,男人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暗自纳闷,刚才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一副急不可耐的人这会儿装什么君子?
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擦拭我的泪,似乎是极力温柔地描绘着我面容的轮廓。手掌很大很硬,掌心的茧子粗糙。
脑中忽而一闪,有些信息闪过,还不及细想,男人的声音就在头顶盘旋:“你为什么哭?”
那威严中带着桀骜的语气!我猛地坐起来睁大眼睛,惊异地看着坐在床边的男人,张扬的黑衣黑发,黑漆漆的眼睛浅蓝的眼白,依然是平淡的表情却带着迫人的气势。
是啊,一个养尊处优的商人手心怎么会有厚实的茧,那是长年握剑所留下的。
我食指指着他,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卓炀怔怔地看着我,轻叹一声,长臂一伸把我揽进怀里。我倚着他温暖的胸口,眼泪鼻涕都蹭在他衣服上。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我对时间都失去了计算的能力,我只是一个人倔强而执着地强撑着。从来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让我感觉到温暖,而此刻,我眷恋这个让我漂泊流转的心有了片刻停歇的怀抱,即使预谋已久。
朱纱帐,红木床,浅紫的流苏,昏黄的灯。我吸了吸鼻子,闻到一丝血腥的味道,转头一看不由怔住。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中方才还压在我身上的男人倒在一片血泊中,颈间动脉被利刃割破血流殆尽,伤口粉红色的皮肉向外翻开,已呈暗红的血迹狰狞地溅了一脸。他脸上的表情停留在死前惊恐的一刻,向外凸的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冲下床不能自已地干呕,心中对眼前这狠绝杀戮的男人多了几分揣测。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卓炀虽然身份显赫却并非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自儿时起就接受特殊甚至严酷的训练。他的世界遵循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则,处事也是雷厉风行,果断睿智,对敌人则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一阵清新的凉风出来,冲淡了血腥的味道。卓炀背对着我站在窗口,手推开窗,玄铁剑离手斜摆在床边,脸隐在窗外看不清神情,风吹着他的发纷纷飞扬,于发丝间依稀可见皎洁的月色如华,天幕浓密的黑。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满头银发驼背弯腰的年迈老妪,她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一步一迈缓慢而颤巍地前进,淡定地仿佛是在进自己的屋子。
那是流裳。
卓炀没有反应,沉思般地静立,黑色的背影似乎融进了更加漆黑如瀑如暮的苍穹中。
流裳走得很慢,每一步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气力,走向倒在床边的尸体。她的头没有抬起,也没有言语,只是走着。突然,她眼中精光毕现,老态不再,飞身掠起直奔卓炀而去。她的动作轻盈无声,一气呵成,锐风凌厉,每一步似乎都经过准确的计算和上百次的实践,这致命的一击精确无误天衣无缝,已成绝杀。
我只觉眼前精光暴闪,寒芒破空,流裳手持利器晶莹剔透长不过三寸直刺卓炀要害。卓炀依旧背身而立,玄铁剑也不在手中。我已不及做他想,挺身挡在卓炀身前。
一阵刺痛当胸而过,耳边响起血肉撕裂的声音。我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卓炀抢手揽过,他急速点了我周身几大要穴止血,而后横扫一脚,流裳反应不及,应声倒地。玄铁剑顷刻出鞘架在她颈间咽喉处。
“谁派你来的?”卓炀的声音里含着暴怒。
流裳不答,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里面有不加掩饰的惊慌。
尖锐的疼痛袭来,我眼前一黑,身体颓然前倾,袖间一缕发丝滑落。卓炀双臂一紧,把我拉向他,紧贴着胸口,面色忧虑焦急地看着我。
流裳瞥见地上的发丝,注视良久,紧绷的表情随即释然,然后倒地,嘴角溢着鲜血,面色发黑气绝而亡,面上竟然带着安心的微笑。
“她是杀手,”卓炀平静地陈述,忽而他箍紧我,恶狠狠地怒斥,“谁让你挡那剑的,你怎知我避不开,你不要命了吗,笨女人。”
我粲然一笑:“生死有命。”
卓炀怒目相对,带我纵身飞出窗口,几个起落后轻轻将我放下。
一片荒芜的平地,只依稀见得远处座座绵延的山。先前已停歇的雪势又至,天空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衬着明净的月光多了几分清净。我一袭白衣素净,长发散落披在脑后,弱不禁风地倚着卓炀,胸口依旧火辣辣的灼疼,却不及心中点点欣喜。
卓炀与我对视,眼睛漆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感,他紧紧地盯着我说:“随我回家。”语气郑重犹如盟誓。
心花在那一刻盛开,彼岸之花。
“好。”
他挑眉:“不问我去哪儿?我是什么人?”
“无所谓,只要有你。”
卓炀动情,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星光,那明亮足以映衬整个夜幕苍穹。他揽我入怀,我们于白雪纷飞的午夜紧紧拥抱。天辽地阔,万物苍生,而此时此刻,却仿佛只有我们两人而已,其他的一切不过镜花水月,只有彼此的真情感天动地,值得心花盛开。
想及至此,心中竟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感动,是的,不是晦涩的青葱年华的爱情悸动。卓炀于我,在这一刻,只是感动,被他冷然外表下的款款深情所感动。或许,换个时间换个身份,我会义无反顾地爱上眼前这位俊美卓然的男人,然而,世事无常变幻莫测,唯有这不堪回首的过往无法重新来过,抛不开纠缠的旧恨深仇,我的人生便是狭小的,容不下任何情感,那满满的都是仇恨。我甚至不敢去想,这一步步走来,将来,如果有将来,我和卓炀,我与很多人,我们应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在真相揭开的时候。
胸口突然挤压般地骤痛,喉间一阵腥甜,我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喷出口口鲜血。
我与卓炀这才发现,先前的血并没有止住,仍然顺着那晶莹的通亮的利器汩汩地往外流,身上的白衣已经是一片血红。
卓炀原本平淡处事不惊的脸上竟然有些惶恐的神色,在茫茫的夜色下几近无澜,只是借着皑皑白雪晶莹的光亮略略看得。他咬牙道:“竟是‘冰刃’,我怎么就忽略了?”说罢,他抱起我急速窜起,向着更加荒凉的空地飞奔。
我只觉得全身冰冷,身体里的温暖正一丝丝地流失,唯一的热量是卓炀紧紧贴着我的健硕的胸膛。
风,疾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卓炀把我罩在怀里。
我问:“什么是冰刃?我们这是去哪儿?”
“别说话,我带你回家。相信我,没事的。”卓炀的气息不稳。
我抓紧卓炀的衣襟,带着微笑静静地依靠着他。
风吹动枝叶,月凄迷夜色,思绪回转。
流裳静静地端详我,试图透过表皮看出些端倪。
我平静地微笑,嘴角保持着舒适的弧度。
熏香腻人的气味依旧弥漫,浓稠地升起袅袅白雾。昏黄暗淡的灯光衬得肌肤透着小麦色的光芒,隐隐看得见其下青色的血管。
流裳问道:“要我杀你房间的男人?你知道他是谁?你以为会是卓炀?如果真的是卓炀又为什么要杀他?”
“做杀手不是不应该问问题的吗?流裳,你当真是老了,”我纤指轻抬,捋过额头松散的发丝,笑道,“你只需要知道,我手里有你感兴趣的筹码,作为交换,你为我卖命。公平交易,有卖有得自古使然。我保小雨日后安稳,你于夜半杀我房间的男人,无论是谁。”
“好,我答应你。事成之后你定不能食言!我要你对天起誓,”流裳怒目相视,然后悠悠道,“若真是卓炀,我即便拼尽全力也无胜算可言。”
我正色,屈膝跪在地上,抬起右手对天盟誓:“泫汶定当于事成之后护小雨周全,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惺惺作态而已,我早已不信苍天神灵,又何须其庇佑。誓言不过是空口白话,哄流裳玩的。
我起身揉揉膝盖道:“你不必有所顾忌,只要全力一击即可。另外,你要用‘冰刃’。”
“什么?你可知道‘冰刃’伤人会血流不止?除非……”
“知道。”
“知道你还……”
“流裳,”我打断她,“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吗?
胸口的伤依然灼辣,血浸湿薄纱的衣服,念念地贴在胸口的皮肤上,带着温热的体温。
我长舒一口气,伤痛虽然不减,可在这条荆棘密布的道路上我又前行了一步,代价是在所不惜。其实当时我并不确定我房间的男人是谁,卓炀那样面目冷然清淡事事藏于心中的人,要揣测他的想法实在不易,我本就没有把握他会出现,不过是又一次搏命罢了。我要流裳杀房间的男人,如果不是卓炀,杀便杀了,如果真是卓炀,情形便如今日,我会为卓炀挡上这致命一击,自此我们之间的纠葛又多一丝。至于“冰刃”,一来其伤口无法愈合血流不止,凡间不能救治,卓炀需带我回去,二来它能让我见到想见的人。
突然,一股强大的吸力迎面而来,人随之腾空而起,被吸入无边的漩涡中,仿若在云端飘浮,发丝飞扬,衣襟掠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吸力消失,卓炀揽着我的腰一同落地。
眼前是一扇巨大的双开门高耸伫立,直入云霄,朱红的漆,金色的装裱,边上蹲两石狮,翘首,倨傲的坐姿,双眼滚圆。长方的额匾上用黄金书着两个字“苍穹”,字是行书,笔法苍劲有力,沉稳豪迈,于洒脱写意中透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苍穹!我于心中反复轻吟,二百年了,在漫无边际的等待与绝望的磨蚀下,在了无尽头的屈辱与卑微的折磨下,今天,我终于能够重新回到这里,回到这个令我万劫不复的国度,来面对那些曾经构陷我的人,我倒是要看看他们在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何等的精彩。
苍穹,凌驾于凡间之上的王国。眼前的门名曰“天门”,是与凡间之间的界线,二者互不相通,互不相扰。很少有人知道天门的具体所在。苍穹中人不可以随意下凡间,而凡间的人更加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国家存在。凡间十年苍穹一年,我于凡间的二百年是离开苍穹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只是在等待苍穹的下一代君王的成长,便是今日的太子卓炀。因为只有正式的储君才知道“天门”所在,在其年满二十岁时会通过天门来到凡间,为其象征君权的武器玄铁剑汲取天地灵气,自此身份更近一步,成为监国,直至上代君王退位便可登基为天子号令天下。
无论是小雨、流裳,还是隐在幕后的人和我,都知道如果我要回到苍穹,唯一的机会便是遇到太子卓炀,唯一能带我回来的人也只能是卓炀。
所以,我谋划了与他的相遇,相许。
而我和他的牵绊纷琐的纠葛,也由此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