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爱你,关你什么事

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薇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已也觉得纳罕。”薇龙笑道:“还在想着这个!”乔琪迫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叹了一口气道:“从来没有。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么快乐,但是——不!你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权利与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

——《沉香屑·第一炉香》

这是张爱玲的第一个故事,绮丽的词藻却透着苍凉的悲壮,你看到的是故事,我看到的是人生,葛薇龙的爱是奉献,是不甘心,是爱着他的不爱的执拗,在这不公平的爱中,乔棋乔会害怕,会愧疚,唯独不会爱。张爱玲用薇龙的一生向我们叙述:女人,永远不要为了爱而迷失自我!更不要为了爱而麻痹自我!

“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葛薇龙就是被这初见时的稻田般的眼睛所迷住的吧?

初见,并没有浪漫可言,她只不过是姑妈手中的棋子而已,捞人的利器。她去解姑妈的围,再合适不过,这颗香港社交圈中的后起之秀,一出场,就成功吸引住了万花丛中过的乔棋乔的眼光。

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龙瞥见自己印在玻璃门里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也许是这份特别,转折了她的一生,幸?不幸?!

阿兰·巴迪欧说,爱的可贵经验就在于,从某一瞬间的偶然出发,去尝试一种永恒。薇龙也没有想到,她的一瞬间发生在什么时候,彼时,她还是向往爱情的女学生,天真的期望着让她有所好感的唱诗班同学卢兆麟会禁得住撮哄,不入她姑妈的爱的圈套。

她不懂爱,也不懂性,更不懂情。

姑妈,本是血亲的天伦之乐,呵呵,那个满心满眼都透着算计的老太太,她眼里心里,怎么会又亲情的存在?薇龙可叹她这一生,从走入姑妈宅院那天开始,就注定了悲剧。她平实天真的生活,跟她身后的门一样,轰隆隆关上了。

那间隐在山腰里的流线形白房子,像最摩登的电影院,有着西方人心目中最中国的中国式的布置,也有着立体化的西式布置,在烟树迷离的月影中,那盖着绿色琉璃瓦的白房子,却又像极了古代的皇陵。是埋葬她的坟,不管是年轻的躯体,还是死后的灵魂,她从此没再走出过这座坟,并且心甘情愿。

现状之所以被持续,是因为她是获益的。她把自己,献祭给了爱情。

“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情网外的女人还有三分清醒。可是,情不知所起,一网而深。

葛薇龙是张爱玲笔下的第一个女人,那个有着一张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上,长着一双长而媚的眼睛,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呆滞的面部表情却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这样一个美人,用她的一生告诉了我们她所理解的爱情——我爱你,关你什么事!

她像乔棋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可是,她仍然没有听到身为丈夫的那个爱人的一句——“我爱你”,那个从来没对她说过谎的男人,却让她心甘情愿为自己织了个网,网住了她所有的爱。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那一点香灰,也烧在了薇龙的心上,烧成了洞,蔓延开去,血淋淋地,那个看似潇洒倜傥的花花公子,在那洞里滴着血。

女人总有着母爱的天性,在第一次见面后听到吉婕的话时,就有了侧隐之心了吧,不然也不会感叹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

是呀,她和吉婕不是一个阶层的人。那些看着光鲜亮丽的上层社会,为了维护自己“信仰”的高贵,怎么会随意的打破?

她的爱,多多少少也有些母性的奉献在里面吧。

她爱他那特别的习惯,那个她常常模仿的习惯:他略微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总能引起她母性爱的反应。想去吻他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绉了的地方。也是这个习惯的动作,能让她的心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挂满脸颊。

如果不是看到这样的他,她早就离开了吧,离开了那个一窝青蛇的洞窟,那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也咬不到深见骨髓的地方了。即使她的身体比心更诚实,潜意识支配着淋了雨的身体由伤风转为肺炎,一拖就拖了一个季节。秋天了呵。走,如何能走出心里的执念?在病中对家的急切,也不过在见到他的那刻化成水气凝结在了泪珠中。

罢了罢了,女人一旦爱了,对失去的恐惧就莫名的惧怕。最难控制的是人心,爱了,总想要得到回应,想要永远在一起,拼尽全力也要把他留在身边。他爱钱,她就去挣很多很多的钱;他喜欢快乐,她就陪着他快乐。

她把自己卖给了他。连带身和心,连带精神和灵魂。

女人最放不下的,就是那个让她拼尽全力去爱却又得不到回应的爱人吧。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

年轻的时候,即使碰到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多数人也可以忍耐。一旦人老了,就再也没有多余的忍耐力了。等他老了,他就明白她的好了。

人本来就是孤独的,结婚以后也会孤独,乔棋是孤独的,他太聪明,太消极,周遭没有一个人懂他,他像活在人群中的异邦人,那么,就让她这个妻子懂他爱他吧。

那个男人能让她全力以赴,只要对生活全力以赴,不信等不来幸福。

婚姻不是相信该信的,而是相信自己想信的。乔棋懂她,所以才说“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

两个用各自方式爱着对方的人。

只是,等到倦鸟归巢、浪子回头,她容颜已逝,青春不再,他还会带她去那如同北方庙会的湾仔看热闹吗?这无边的荒凉和恐惧,会在那橙红的烟火中烧尽吗?这也许就是另一炉香了吧,乔棋乔的一炉香!

只是那炉香,不知什么时候会点燃,也不知会不会点燃。

她知道,只是心底还有一丝希望。

明明是清醒的,却又心甘情愿的埋葬自己的清醒。女人有时候爱的,不是爱情里的那个人,也不是爱情本身,而是爱情里那份得不到的执拗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