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艾瑞克森的创造力(3)

潜意识的智慧

孩子般的惊喜和信任很自然地变成他治疗特征的延伸:他信任人,也信任人潜意识中的健康欲望;他相信来访者拥有可被激发的内在智慧。他说过一个帮助来访者准备专业考试的故事,他要来访者快速浏览教科书,并记下每一页的一个概念,目的是激发他的潜意识并促进他的记忆力(我之前也用这个方法,顺利通过了州政府的证照考试)。他也信任潜意识的智慧,例如,他说过一件他忘了手稿摆在哪里的事,他选择相信他遗忘的智慧,而不是去把它找出来。后来有一天当他重读一篇文章,正好发现一些资料应该加进“遗失”的那篇文章当中,然后他就找到了,随后发表了那篇文章(Zeig,1985a)。

艾瑞克森对潜意识和催眠这么感兴趣的原因之一,或许是因为它们直接承担了他剧痛缠身的人生。他经常利用催眠来控制疼痛,当艾瑞克森为了控制疼痛做自我催眠时,他并没有硬性地引导自己;而是赋予潜意识一个舒服的意念,然后跟随着他所接受到的暗示漫游。他告诉过我一个他精心设计的讯号系统,在他的晚年,一早起来他就会留意拇指在指间的位置,如果拇指在小指和无名指之间,那表示昨夜他耗费很多力气和疼痛奋战。如果拇指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那表示夜里痛得没有那么厉害;如果在中指和食指之间,表示更没那么痛。用这样的方法,他能判断他还有多少精力处理白天的工作。他知道潜意识能良性且自主地运作。

艾瑞克森带到治疗里的另一个天赋是他伟大的创造力,创意让他保持敏锐。当我问他一个简单的是非题时,即使新的答案更为冗长,他还是乐于找出不带有“是”或“否”字眼的说法。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 1977, p.94)提到他总是努力想出具原创性的解决之道,面对每一次疗程,都仿佛是全新的治疗情境。(虽然艾瑞克森会重复他的故事和催眠诱导,但他很小心地将他们改编成适合当事人现况的情节。他并不反对重复,在早期的一次治疗督导里,他鼓励我反复使用同样的催眠诱导,去了解来访者的各种不同反应。)

大概是他的创意和好奇让他不断更新自己。他年轻的时候似乎精力无穷,他长时间在家工作;当他旅行演讲时,他经常会探望同事、治疗来访者,并在会后替参加工作坊的学员做个人治疗。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和强大的专注力。

在文献中,艾瑞克森的人性面很少被提及,但这是他治疗的重要部分,也是他成功的重要因素。他没有以贬抑的方式操弄,原因之一或许是他在时间上和工作上的慷慨与细腻。

如同他慷慨的一面,他也经常对于细节表现出令人惊讶的注意力。想到的一个例子曾在《催眠大师艾瑞克森治疗实录》(Zeig,1980a,p.312)一书中提过,艾瑞克森的第26个孙女萝莉刚出生时来过凤凰城,当时我和艾瑞克森合照了一张相片,他要求铁木制的猫头鹰也要入镜,那是他给小婴儿的第一份生日礼物(萝莉的小名叫“尖叫”,因为她的哭闹声很洪亮)。艾瑞克森后来告诉我那个猫头鹰让相片看起来更温馨,当罗莉是个少女时,他可能已经死了很久了,对萝莉而言这相片会有特殊的意义。

在每天的治疗当中,艾瑞克森都会有出乎意料的作为,你几乎可以指望他会做跟期待相反的事。海利(1982)详细地提到艾瑞克森的治疗如何迥异于传统治疗师,对他而言,打电话请病人来接受治疗是很寻常的事。在督导时,他鼓励学生在一次疗程的前半段就进行催眠,而非依一般惯例,到疗程的后半段才做催眠。他在初次会见学生或病人时就进行催眠诱导,在诱导过程中收集诊断数据的情况也很常见。

身为一个普通人和治疗师,艾瑞克森却对钱不太感兴趣。在他1980年过世的时候,他的诊疗费每小时只要40美金。如果他有一群学生上同一堂课,他会说:“如果你们有十个人,每人一小时付四块钱;如果你们钱比较多就多付,钱不够就少付。”(Zeig, 1980a)他提醒学生在每次诊疗结束时收取费用,因为这个过程会鼓励治疗师为他们将立刻获得的报酬去付出。他来自科学学院派的训练:如果你有知识,你要去分享而不是去贩卖。他在不同的场合对来访者说:“我感兴趣的是你的生活,而不是你的银两。”

你可以期待他会说这种几乎毫不做作的话。他的治疗取向务实且平易近人。他的用词任何人都能理解,就像当代艺术家保罗·克里(Paul Klee)的作品,线条简单却层次丰富、意境深远。他对语言细微处的注意力极佳(cf.Rodger, 1982, p.320),这种能力丰富了他的治疗。在本书后半的逐字稿中,我们会看到他惊人的表达能力;他说的话大多文法无误且语句完整。

尽管艾瑞克森阅读范围很广,他却不是你们所想那种学究式的聪明。他的记忆力特别惊人,对文学、农学和人类学格外精熟,在治疗病人时,他经常运用这些领域的知识。

艾瑞克森如何自我训练

艾瑞克森的生活遍布着创意的素材,在他的家庭、生活和工作上随处可见创意的轨迹,但这样的创意只是天赋的恣意挥洒吗?答案是对也是不对。艾瑞克森的资质聪敏,但他的能力是勤勉自我训练的产物。他的病人就是他的老师,他丰富的经验来自于多年的临床实务——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有50年的临床经验。我曾问一位同事戴维·奇可(David Cheek),是否知道艾瑞克森由哪里不断获得精神病学的知识,奇可回忆道:“他以平常的声调说:‘从病人’”(Secter, 1982, p.451)艾瑞克森基本上都是自修,他并没有被先前的学派限制,反而另辟蹊径,获得新的洞见。艾瑞克森于20世纪20年代早期在威斯康星大学医学院的精神部接受训练,他的指导老师是一位不太相信精神医学的外科医生。医学院毕业之后,他在科罗拉多精神医院(Colorado Psychopathic Hospital)实习一年,由该院的主任,也是一位著名的精神科医生法兰克林·安包(Franklin Ebaugh,M.D.)指导。然而,艾瑞克森从未称任何人是他的老师(Haley & Weakland,1985, p.603);虽然他博览精神分析的相关书籍,但没有接受精神分析的训练或督导,他连催眠都是自修。

医学院毕业之后,他用了许多方法来自我训练,自修中主要的部分是关于社会化的重要性。

多年以来,在替病人做精神健康检查之后,艾瑞克森都会写下假设性的病人社交史,也就是推测出病人社交史可能的样貌。紧接着,他会拿从社工体系得知的真正社交史和他自己推测的版本相互比较。他也会反向推测,先得知真正的社交史,据此建构出假设性的精神健康检查结果,再和真正的结果相较。他在许多病人身上用了这样的技巧,直到他对社会发展有了全面的了解。

虽然艾瑞克森主要是跟个人工作,他却善用家庭系统的观点思考,他认为这是治疗的重要一环,例如,在1974年时,我向他征询院内一位极为棘手个案的治疗建议,他要我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收集家庭状况的资料。

我期待看见家族治疗的专家能够清楚地看到一个人的位置,正确描绘出整个家庭系统,甚至是跨代的心理和社会动力。在艾瑞克森透过正确预测做出有效介入的例子中,我们将看见他拥有这样的能力,也善用这样的能力。

艾瑞克森也非常努力地学习催眠,在他的事业早期,他会为了一个特定的个案写出一份十五页的催眠诱导,删减成十页到五页、最后到两页,然后他才会用在病人身上。他甚至会对着镜子练习暗示(Hammond, 1984, p.281)。如果孩子的朋友似乎是位有趣的催眠受试者,他会征求父母允许让他和那个小孩工作,在当天傍晚就进行催眠实验。

除了勤奋之外,他对工作向来一丝不苟。1939年,玛格丽特·米德写了一封两页的信,请教艾瑞克森关于催眠和原始部落出神状态的关系。他回了她两封分别是14页和17页的信,他的天赋和勤奋想必让她印象深刻。来年,米德到密歇根拜访艾瑞克森,开始了一段持续到她去世的友谊。

根据他姐姐柏莎(Bertha)(私人通信,1984)的说法,努力工作的模式一直是他的特性。在小时候他就有很强的求知欲,被称为“字典先生”,因为他将字典读过很多遍,词汇量非常丰富。

但或许他最令人惊讶的才华,是他对细微事物的觉察,正如先前所提,这并不是未经锤炼的天赋,而是他自我激励下的精熟成果。在他成年时,他的观察力已经是当时的传奇。即使一名妇女体型没有可见的改变,他能由她某种走路的方式,而认为“这个女人怀孕了”。他会写下他的预测,交给秘书锁在抽屉里,然后他会去验证他的观察。

他驱策自己不断学习和进步,并一直持续到他的晚年。当他视力衰弱到不能够再阅读时,他改看电视,他的一个学生记得有一次电视转播一场田径赛,艾瑞克森想要自我挑战来预测赢家,他仔细地看跑者暖身,有些跑者四处张望,明显因观众分了心,他预测这些人不会赢,那些真正专注且定睛的人才有可能是赢家。

艾瑞克森人格的核心特质是他对学习的热爱;他是我见过求知欲最高的人。有一次我问他,每周对一群出席他研讨课程的学生讲同样的故事,他是否会觉得厌烦。他觉得不可思议,他说:“厌烦?一点也不会,我对我在课堂中能学到的有全然的兴趣。”

【约翰和巴尼的案例】

一名传记作家永远也不可能写出当事人在自我描绘时所呈现的面貌。在艾瑞克森将迈入人生末尾时,他接了这个案子,是他生命和能力巅峰的代表作,非常清楚地呈现出他这个人。

约翰和巴尼的例子结合了艾瑞克森的训练、最伟大的创新和洞察——对于情境的善用和有效沟通的能力,以及他治疗中的游戏面和人性面。

艾瑞克森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开始和约翰工作。约翰受精神分裂症所苦,很明显,这会是个长期的个案。治疗目标是让约翰离开医院,使他能过自主的生活,而不是治愈他。当艾瑞克森接一个个案,他会真正尽其所能地帮助病人,不计代价,只要有某些真正改变的动机。因此艾瑞克森深入挖掘、介入约翰生活的每一个层面。约翰是家中独子,艾瑞克森的首要介入措施是让他和父母分开,这个措施成功了,因为在第一次疗程时,艾瑞克森就评断这个家庭过去不能、未来也不能全体顺利运作。在艾瑞克森的建议下,约翰的父母替约翰成立了一笔信托基金,使约翰能够财务独立,因此他们将不用和约翰接触。每个月艾瑞克森都会得到一笔小额的金钱,作为约翰的治疗费用,而约翰则得到一笔小额的生活津贴。

起初约翰开车去看诊,但一段时间后因为他的精神分裂症,他无法开车,因此艾瑞克森和他太太帮约翰安排了一间公寓,可步行到达艾瑞克森的住处。

正如下一章将会细述的,目标导向是艾瑞克森学派的基石。艾瑞克森对这位病人有哪些目标呢?一般而言,精神分裂症病人有四个共同的模式:

1.他们不会有满意的关系。

2.他们不会负责任。

3.他们不会率直地表达。

4.他们不喜欢被界定为一种特定的角色,例如,他们是生活的牺牲者,但他们不会承认,或没有认知到这一点。

因此,为精神分裂症病人做心理治疗的目标,是使他们建立关系、负责任、率直地表达和担负生产性的角色。要使病人达到这些目标的困难在于他们很少对直接的建议做反应;他们一般都不直接做许多事,而是和其他事情产生三角关系,例如,他们不直接沟通,而是透过他们的“声音”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