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命运轶闻
- (丹麦)伊萨克·迪内森
- 3310字
- 2020-06-25 11:19:12
游凯伦•布里克森的两处故居(代译后记)
一
译者和读者有时会有一种难言的苦衷:由于和作者不在同一个时空,不属于同一种文化,所以不论语言功底多好都无法确切理解作者所指的到底是什么。凯伦•布里克森的代表作《走出非洲》第一页便有一个标志式的长句,描写非洲的树:
The trees had a light delicate foliage, the structure of which was different from that of the trees in Europe; it did not grow in bows or cupolas, but in horizontal layers, and the formation gave to the tall solitary trees a likeness to the palms, or a heroic and romantic air like full-rigged ships with their sails clewed up, ...
其中 palm 的意思可以是“棕榈”,也可以是“手掌”,我看过的几个译本大多翻译成前者——这其实有些奇怪:把一种树比喻成另一种树,这么笨拙的手法怎么会出自凯伦的笔下呢?句子的前半部分说“树叶以水平的方式,一层一层生长”,似乎像是符合对棕榈树的描述,似乎也不是,那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形态呢?
这种苦衷有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亲眼看到作者所描述的事物。我来到肯尼亚,在内罗毕国家公园看到很多树枝犹如手指一般伸展的树,一切谜团就迎刃而解了。看到它们的时候,我伸出手,分开手指比拟树枝。我想,凯伦当时肯定也做过这样的动作。
那句话还提到“收起帆的船”,这又怎么和会和树有相似之处?要体会到其中的精妙之处,就必须知道什么是 full-rigged ship。很容易查到,那是指多桅杆、装横帆的大型帆船。当我见到那棵树时,也想起了这帆船雄伟的身姿。横帆收起卷在横杆上的时候,主桅杆的样子和那棵树是多么相似!加上对帆船背景的渲染,这是多么精妙的比喻!——我还没有读到过精确地翻出来这一点的译本;而或许不是巧合的是,将 full-rigged ship 翻作“全副武装的航船”而不是简单的“帆船”的一个版本,对 palm 的翻译是“手掌”。
完成《芭贝特之宴》后,我和浦雨蝶就打算把《命运轶闻》的其他篇目(也包括本不在这个集子中,但后来的英文版中包括在同一本书里的《埃伦加德》)译完。通读下来可以发现,它们都采用了《芭》美妙、神秘、富于韵律节奏的叙述风格;而就主旨而言,我们当初觉得很深奥的《芭》其实相对浅显易懂。我完成《潜水人》《戒指》《不朽的故事》三篇的翻译后,译文又经过浦雨蝶仔细审校修订,可以自信对原文在意义层面上的传达基本不会有误,在语言风格上也能体现出作者的一些独特韵味——从作为译者的角度来看,任务应该算是完成了;但作为读者,我感觉对文章从种种幽微之处生发出来的气息还是缺乏把握。
既然无法消弭和作者在时间上的距离,那么或许可以试图拉近在空间和文化上的距离。冥冥中有时真是自有天意,我2014年夏来罗马工作,去年年中又得到机会出差去肯尼亚;如此,我自然就当然应该去拜访凯伦在丹麦和肯尼亚的故居了。站在她的房子里,也许能粗浅地感受她创作时的内心世界。
二
凯伦在丹麦的房子坐落在其父购入的一片小庄园上,位于哥本哈根以北24公里的小镇伦斯泰德(Rungsted),从哥本哈根坐火车到伦斯泰德站下车步行即到。采用最哥本哈根的交通方式——骑自行车——沿风景奇美的海滨公路停停走走,也用不了太多时间。房门前是一片草地,然后隔一条小马路就是大海,旁边有个小码头,于是正对着房子密密麻麻地停了一大片游艇,其中单桅帆船占绝大多数,林立的桅杆颜色斑驳,倒同房后的一小片森林以及《走进非洲》里将树干比喻成桅杆的妙笔相呼应。而凯伦在肯尼亚的房子虽然离内罗毕市区只有10公里多一点,不过骑车和公共交通都不是现实的选择,对旅游者来说只有包车专程前往一途。
两座房子的结构非常相似:单层平房,石头墙体,红瓦砌成坡度不大的尖顶,白色的门窗。外观上的区别在于丹麦的房子外墙刷了一层白灰,而肯尼亚的房子外墙未作任何修饰,还是从孟买运来的石灰石的灰褐色。这种相似性并不是有意为之——凯伦和丈夫买下肯尼亚农场的时候,那座房子已经建成好几年了。由于也是在农场上,房前也是大片绿地,房后也是花园和森林;当然没有大海,不过恩贡山就在不远处,凯伦的一生之爱丹尼斯•芬奇•哈顿最终长眠在那里。
凯伦离开肯尼亚后,她的这处故居数易其主,最终由丹麦政府于1964年买下,作为礼物赠给刚刚独立的肯尼亚,肯方接受后将其作为一所大学的校长的宅邸。虽然房子附近的地区由于基本都曾属于凯伦•布里克森咖啡农场,早就得名“凯伦”,但肯尼亚开始真正重视凯伦的存在,几乎完全是由于那部其实并未在这座房子里取景的电影。随着《走出非洲》横扫1985年奥斯卡,凯伦的名字变得家喻户晓,肯尼亚国家博物馆才将房子纳入名下,次年作为凯伦•布里克森博物馆向公众开放。
肯尼亚的凯伦故居对每一批游客都免费提供训练有素的导游。也许是由于这段历史,导游的解说着重于《走出非洲》的书和电影。游览路线从房子外开始,一上来导游就背诵也许是世界名著中最普通的开头——“I had a farm in Africa, at the foot of the Ngong Hills.”他指给我法拉用过的厨具、罗伯特•雷德福和梅丽尔•斯特里普穿过的戏服、在电影里出现的各种家具。而我更感兴趣的是中国式的屏风、她用的打字机、摆在各个房间里的猛兽兽皮。1928年11月9日,还是威尔士亲王的爱德华八世造访农场并用晚餐,当年的餐具和餐桌都不知所踪,不过菜单还在:前菜是蔬菜沙拉,主菜是鱼,甜点是水果。和《芭贝特之宴》中那场在挪威一座简朴的黄色小房里举行的食材极尽奢华的晚宴相比,英属东非的豪华庄园里的这次“皇家宴会”可谓异常寒酸。当厨师——我想应该还是卡芒提吧——在准备招待英国王储的晚餐时,肯定无法想到女主人在若干年后会写出一个将永久流传的关于厨师的故事。
相比起来,丹麦的凯伦故居没有这么复杂的历史,游客也少一些。她的手稿、藏书、画作在这里展出。电视上循环播放的纪录片里,干瘦的她身着黑衣,缓缓说出“I am a storyteller”。她书房的墙上挂满了从肯尼亚带回的盾牌、长矛、猎枪和工艺品,丹麦的山鲁佐德就在它们的陪伴下用笔讲出那些让人欲罢不能的故事。也许在内罗毕郊外的房子里,她靠在客厅里壁炉旁那个蓝色的丝绒沙发上,给形形色色的访客讲过其中的几个。
房后是一片占地五六公顷的森林,池塘、草地点缀期间。森林里的小路和海滨公路平行,向南一直延伸到哥本哈根,是骑车、散步的好地方。凯伦的墓地在一处小坡上,没有墓碑,地上的石板只刻着“KAREN BLIXEN”这11个字母,连生卒年都没有。墓地旁边是一棵枝干如手指般延展开的参天大树,伞形的树冠护佑着长眠的凯伦。走出小路几步,我回头望去,盛夏的阳光从茂密的树叶间斜射出来,一道道光线布满了画面。
三
《命运轶闻》是凯伦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埃伦加德》甚至是她过世后才面世的。就像贝多芬最后的三首钢琴奏鸣曲和罗西尼的《圣母悼歌》,在某种程度上说,凯伦在这些故事里倾注了对自己一生的回顾。
东非高原的雄奇景象和丹麦海边变幻莫测的天气很容易让人感受到自然的不可捉摸,凯伦住在这些地方,又经历了复杂的一生,可说见到了过命运的真容。从故事中的人物身上可以看到凯伦的影子:云游的萨乌夫、错乱的玛利、颠沛的以利沙玛、浮萍般的维尔日妮、动摇的莉泽、无畏的埃伦加德……凯伦在塑造这些人物时,并不着重在他们的过去,也就是形成他们的鲜明性格的那些经历,而是重点展示他们的性格如何在一段时间内参与、改变他们本来平淡无奇的命运。是什么将这些人物塑造成他们出场时的面貌,我们并不十分明了;但凯伦为什么是她成为说书人时的样子,我们很清楚——她已经详细地写在《走出非洲》里了。不过,凯伦最终并没有留下一本完整的自传,因而说书人这个角色如何影响了她的后半生,作为读者,就只能从她这些充满了隐喻和典故的故事中去体会了。
但是如果只是认为凯伦是在以各种角度把自己投射到人物身上,那未免就过于流于表面了。游历凯伦的两处故居回来后,我再重读这些篇幅不长的故事,它们变得厚重了许多。房子里的空气把我托到空中,让我看到几十到几百年前的设拉子、克里斯蒂安桑、广州和巴本豪森。虽然这些故事发生在世界各地、裹着各种宗教的外衣,但我看见演绎着它们的土地下方漆黑的深渊里都闪着一束白光,来自无所来也无所往的命运之瞳。那是凯伦的瞳孔,也是世界所有伟大作家的瞳孔。
在游览伦斯泰德的房子时,有个德国老太太说凯伦在德语世界以塔尼娅的名字闻名,工作人员解释道:凯伦倾向于在不同语言中使用不同的笔名——在德语中,她是塔尼娅;在英语中,她是伊萨克;而在母语中,她是凯伦。那么,凯伦如果有一个中文笔名,在读完这本书的你们看来,应该是什么呢?
刘斌
2016年6月3日写于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