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凯伦•布里克森,其更为读者所熟悉的名字或是伊萨克•迪内森,1934年,作者以此笔名发表了她的第一部作品《七个哥特故事》(Seven Gothic Tales)。彼时,她已年近五十。她真正意义上的作者生涯从四十多岁才开始,而她本人则将自己的作者身份视为“上帝的玩笑”——她在非洲失去了情人和生活。上帝给她开了这样一个玩笑,为谋生计,她最终成为了一位作家,而这个身份对从前的她而言,同任何职业一样,会使自己被固化的角色束缚,陷入某个陷阱之中,从而“遮蔽了生活本身的无限可能性”(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但布里克森是一位天生的讲故事的人,正是她这一身份转换的完成,我们读者才得以聆听这些不朽的故事。

《命运轶闻》(Anecdotes of Destiny)是伊萨克•迪内森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其最初版本包括5个故事,而现在美国通用的版本则包含了发表于1963年的故事《埃伦加德》(Ehrengard),本书即是由此版翻译而来(其中《芭贝特之宴》已单独出版)。刘斌先生与我共同承担了全书的翻译,他主要负责《潜水人》(伊斯兰教背景的怪异寓言)、《不朽的故事》(假托圣经的故事)和《戒指》(意识流的毁爱故事)的翻译,我主要翻译《暴风雨》(发生在莎剧剧团女演员身上的奇异爱情故事)和《埃伦加德》(中世纪欧洲宫廷韵事传奇)。

迪内森曾自言说,倘若她其它的作品是由小提琴或大提琴演奏的,那么这些故事则是由长笛吹奏的,更给人轻盈之感。我想,这种轻盈感是与其行文风格和主题息息相关的。她的故事充满离奇怪异的想象,却以无比克制平静的方式、隽永优雅的语言表述,在这种张弛之间,我们不是因情节的跌宕起伏而心潮澎湃亦或屏息凝神的,而是自始自终都会被故事内在的一股生生不息的迷人力量所牵引。而从主题上看,迪内森无论是描写爱情还是人物的自我意识,即使最后指向带有悲剧色彩的结局,也不会令人感到过分哀伤。读这些故事,就好像彼时我们围坐在噼里啪啦的炉火边听她娓娓道来,而迪内森是中间的山鲁佐德。

迪内森的故事中令人称奇的一点是她对经文典故恰到好处的引用。《命运轶闻》的每一个故事都涉及《圣经》或《古兰经》的相关典故,对此,迪内森似乎是信手拈来,她借故事人物之口在特定的场合说出这些话语,既达成了对人物的塑造,也为情节的发展服务。譬如,在《埃伦加德》中,巴本豪森大公家族的一支旁系一直觊觎大公的头衔,当这群贵族被迫离开巴本豪森时,“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跺掉了脚上的尘土。”《圣经•新约》中数次提到“跺掉尘土”,其中的一个含意即是使徒离开不被接待的犹太城市时,要跺掉脚上的尘土,以证明市民的不是。而有时,故事中的引用则为人物命运的走向埋下了伏笔。比如,《暴风雨》中玛利和索伦森先生互念剧本台词,玛利说道:“五噚的水深处躺着我的身体……”,很明显,这里玛利误引了《暴风雨》的台词(原为“五噚的水深处躺着你的父亲……”)。迪内森的这处改写不仅重现了玛利父亲的死亡,也预示了玛利的结局和命运的轮回。

除了大量的引用,隐喻和暗示也在故事中随处可见。在一定程度上,这些运用也增强了故事内敛的风格。如《埃伦加德》中,伽佐特先生在信中多次提及的“脸红”和“染山霞”这一概念,实则代表了伽佐特设想在自己的引诱下埃伦加德对性的觉醒。又如《潜水人》中索夫塔(亦是埃尔纳兹雷德)一生有两段截然相反的经历,而素来很多学者认为其作为采珠人埃尔纳兹雷德的经历更具有积极意义。但苏珊•布兰特利却认为,迪内森更倾向于索夫塔的角色、天使与鸟类的设定,因为故事中,鱼类的形象颇具自私的一面,在结尾处,借鱼之口说出的法语名言——“Après nous le déluge”(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出自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帕杜尔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这句话透露出了鱼类对现世的安逸、未来的漠然,而巧妙的是,蓬帕杜尔夫人的娘家姓氏Poisson在法语中即是“鱼”的意思。诸如此类的例子在故事中频频显现,让人不得不惊叹迪内森对文字和内容的把控。如是细细品读,我们或可发现这些故事里还有许多细枝末节值得追根溯源。而也正是这些精妙之处,使《命运轶闻》得以成为一部艺术佳作。

这本译书最终得以付梓,首先也最当归功于责编兼译者刘斌先生的辛勤付出,他包揽了所有前期资料搜集和后期译文注释的工作,也对我给予了极大的包容。其次也要感谢译言古登堡计划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帮助。希望这本书能帮助读者更多地了解伊萨克•迪内森,领略她的智慧与独特。

浦雨蝶

2016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