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连忙拿出水壶,跑到戚家小姐身边,给她递了过去。
戚家小姐咧嘴送出一个微笑,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胡三看着戚家小姐一口气喝干了水壶里的水,才陡然醒悟过来,“姑娘,我,我也只有这一壶水啊。”
“所以呢?”戚家小姐狐疑地望着他。
胡三欲哭无泪,“姑娘,我家离这儿还有上百里,附近连个帐篷都没有,上哪讨水去?”
戚家小姐瞪大了眼睛,“你不早说?!”
胡三哭笑不得。
两个人就因为一壶水,结成了同伴,路途虽远,胡三却丝毫不觉得无聊。
戚家小姐更是因为看着胡三拳打饿狼,脚踢马匪,觉得这才是她心目中的汉子。
草原上篝火生起,星月高悬,缀满夜空。
胡三躺在草原上,看着在烤火的戚家小姐,忽然说:“喂,要不你当我老婆吧。”
戚家小姐红了脸,白眼道:“我爹娘肯定不会同意的。”
“他们同意的,你也不愿意啊,爹娘逼婚的话,随便听听就好。”胡三跟戚家小姐熟了,也不再悸动,一直咧嘴笑着。
戚家小姐拨弄着火堆,很久之后才用力点了点头:“好,我做你老婆!”
身后许久没有传来声音,戚家小姐狐疑地回头看去,发现胡三已经躺在草上,四仰八叉地睡了过去。
戚家小姐抽出一根枯枝,瞪着眼就要抽到胡三身上。
但是等枯枝落下的时候,又轻得像柳枝拂过。
戚家小姐看着胡三粗犷不羁的脸,壮硕的体格,满是胸毛的裸露的胸口,心不争气地跳动着。
那两年的戚家小姐像风一样自由,在草原上高歌、跳舞,胡三就抱刀在旁看着。
直到有天晚上,戚家小姐对着无垠草原,忽然对身旁的胡三道:“胡三,我想家了。”
胡三沉默了很久,开口一笑,“那就回去啊,我跟你回去!”
戚家小姐欢喜起来,跳着扑到胡三怀里,胡三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湖水。
那一夜戚家小姐郑重其事地跟胡三商量,要不要生米煮成熟饭,这样家里人就一定不能反对什么了。
胡三笑着骂,滚蛋,用不着。
戚家小姐说,虽然你是风一样的男子,但我爹那样死板,我娘那样泼辣,我怕你撑不住啊。
胡三抠了抠鼻孔说,你一定要对我有信心。
戚家小姐一巴掌拍掉胡三抠鼻子的手,瞪着他说,不许这么粗鄙!
胡三讪讪笑着,连连点头说,我懂,我什么都懂。
胡三其实不太懂到了江南应该怎么办,他只懂得不管这一路有多少艰难险阻,都要把戚家小姐平安送回江南。
他在勘察路况的时候,戚家小姐在看风景。
他在设置陷阱准备迎敌的时候,戚家小姐在看风景。
他一把单刀挑杀太行十三寇的时候,戚家小姐在看风景。
戚家小姐眼中的风景,只有胡三一人而已。
一切,停止在进入戚府大门的那一刻。
戚家小姐大喊了声我回来了,却发现爹娘都很淡定地坐在大堂里等着,一旁还有个瘦削的年轻汉子。
她很奇怪,爹娘就算不泪流满面,至少也应该欢呼雀跃才对。
跟以前很多次一样,胡三又解决了她的问题。
“将军,夫人,小姐我带回来了。”
胡三上前一步,恭敬说道。
戚家小姐愣在当场,难以置信。
戚夫人叹了口气,瞟着女儿说:“世事险恶,哪能尽如人意?胡三,我这女儿顽皮,耽误你行程了吧?”
戚将军也在旁点头,沉声道:“既然她回来了,你也该回草原了,我会派人帮你,让你领兵报父仇。”
戚家小姐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这一切只是一场戏。
她看向胡三,胡三却连望都没有望她。
胡三仍旧盯着戚将军,一字字道:“将军,胡三斗胆,想娶小姐为妻。”
一刹那,戚家小姐的世界又五彩斑斓起来。
望着女儿眼里的光彩,本想一脚把胡三踹出门的戚夫人,也只好压下心头火气,望着一旁的丈夫。
戚将军目露杀机,盯着胡三:“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贪心不足蛇吞象有什么后果。”
“情之所起,已顾不上后果。”胡三说得一样斩钉截铁。
戚将军冷笑一声,手一伸,一柄铁枪已倏忽到了胡三身前。
寒芒一顿,便不能进。
戚家小姐不知哪里来的感应,竟提前一步挡在了胡三身前。
戚将军皱眉怒喝:“闪开!你难道看不出,此人狼子野心,只是想利用你不成?!”
戚夫人暗道要完,自己这女儿跟她一样,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主,丈夫这么一激,未必有什么好结果。
戚家小姐回头看了眼胡三,胡三的目光温柔如水,她决绝地转过头去。
她看着爹娘,笑得很开心,“就是他利用我,那又怎么样呢?”
戚将军一时凝噎,不知所措。
“将军,夫人,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要把自己所有最美好的东西都掏出来。白马美玉也好,蔷薇名剑也好,哪怕你要我的血与泪,也没什么所谓。关于这一场相遇的哀伤欢喜,我都已经想明白了,小姐告诉自己,说好的,就是这个人了。您二位想拉是拉不住的。”
一直默默坐在那里,游离在这场纠葛之外的年轻人站起来,脸上带着笑,瘦瘦高高的。
将军和夫人都已无言。
戚家小姐投去认同与感激的目光,问他:“你是谁?”
年轻人苦笑一声,感慨道:“我就是那个你为了逃婚,跑去草原见到胡三的罪魁祸首,俞听话。”
很多年以后,俞听话想起那一幕,总觉得当初的自己特别年轻,特别傻。
不过当时他还是笑得风轻云淡,他也还没有变成以后那个怕老婆的猥琐汉子。
真正傻在原地的,是胡三和戚家小姐。
半晌过后,戚家小姐才手忙脚乱,满脸通红地说了声对不起。
俞听话挥手笑笑,说这很正常。
接着,他看向戚将军和戚夫人,建议道:“不如,让他们两人成婚吧?如果实在不合适,分开也就分开了,小姐也不是那种没人要的。至少,我就觉得不错。”
戚将军和戚夫人感觉似乎有什么观念崩塌了。
而一向耳闻俞家少爷荒唐不羁的戚家小姐,此时才算真正见识了。
没想到,竟没有那么讨厌。
很多年后,戚家小姐揪着俞听话的耳朵问他,你当年为什么会看上我?
俞听话说,我们两个成婚,是高山流水,自然而然;你偏不要,去选择胡三,说什么我宁愿被利用的鬼话,做一个填海的精卫,逆势而动。我觉得这个姑娘真傻,真可爱。
戚家小姐就松了手,转过身哭得跟泪人一样。
就像当日戚将军和戚夫人,对视良久,竟同意了这桩婚事的时候。
虽然没有宾客,没有宴席,爹娘的脸色也都很难看,戚家小姐还是很开心地在新房里等着。
胡三推门进来,戚家小姐能听得出他脚步沉重。
等了许久,也不见胡三掀盖头,戚家小姐就自己扯了下来。
刚好看到胡三伸出手,僵在半空,呆呆地望着她。
戚家小姐扑哧一笑,扑到胡三怀里,整个人把胡三压到了身下。
“这次,我们成了熟饭,就没关系了吧?”
胡三面无表情,片刻才道:“你难道不想问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戚家小姐神色有些僵硬,勉强笑道:“我为什么要问?”
胡三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把戚家小姐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一年,我只有七岁,我的父亲是部落的族长,被五个部落联合进攻。战败之后,我们整个部落被屠杀得一干二净。
我想报仇,我武功很高,刺杀过无数次敌对部落的族长,但成功两次之后,剩余三个便时刻加强防备,我再无机会。
我遇见你的时候,不知道你的身份,我是真的觉得你那样可爱,那样特别。
过了大概半年,戚将军的手下有人找到了草原上,我知道了你的身份,告诉戚将军我要一点兵马,便可送你回家。
不多,我想只要三百人就足够了。
戚将军答应了我,可我不想把你送回去了,一直拖延到一年半之后,你说想家了……我才下定决心送你回来。
“你……真的不怕我在利用你?”
戚家小姐趴在胡三身上,她从来没有笑得这样温柔,轻轻摇头说,我当然不怕。
胡三沉默了很久。
戚家小姐说,我们做饭吧?
胡三说,好。
然后一掌切在戚家小姐后颈,在她昏过去的时候,从窗中一蹿而出。
后来戚家小姐知道,胡三连夜离开了,带着他的三百人。
戚家小姐生了场大病,郁郁寡欢,在那几个月里,除了戚将军和戚夫人,只有俞听话默默陪在旁边。
过了很久,戚家小姐还是跟俞听话成婚了。
刚开始的那段时光,戚家小姐意外地发现俞听话不仅善解人衣,还善解人意,风凉的时候,胡三不会像俞听话一样给她披件衣服,也不会偶尔变出一束花,扮个鬼脸。
那一段时光里,一对金童玉女,在崇明县俞府外的长街上闲逛,也惹来了无数人艳羡的目光。
后来,随着发现俞听话的确没什么气概,连上门挑战的武林人士都要戚家小姐自己打发的时候,她开始恨铁不成钢。
俞听话就在日复一日的揪耳朵,年复一年的跪搓衣板下,变成了后来的猥琐糙汉子。
而戚家小姐也在这样的日子里,逐渐淡忘了草原上那不羁的风。
包括柳生十一郎前来挑战的时候,戚家小姐也还在揪着俞听话骂。
所以,当俞听话拿着一把荆楚长剑,连败少林、点苍的时候,戚家小姐忽然笑了。
那些年的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像是生病的时候,母亲对自己说的,情啊爱啊,都是少不更事。
柳生十一郎来了的第二日,城外又到了一批倭寇。
百十人全是精锐,本以为崇明县要有什么危险,没想到气势汹汹而来的众人,连个屁都没放出来。
瞅着城下忽然出现的假和尚,又看着柳生十一郎和倭寇的大姐大,戚家小姐抚额叹气。
“老了啊,老了,现在年轻人都喜欢玩三角恋吗?”
“你年轻的时候还不是一样。”
“俞听话你昨晚没跪够?”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城下三人一番寒暄过后,柳生十一郎的神色变得慎重,转身跑回了城头。
“小白说,前一日攻城的倭寇是北方一个大员派来的,跟少林、点苍都有勾结。小白听说那伙倭寇被我们打跑了,认为北方那位大员一定不会放过崇明县,所以她这次过来,是想赶跑百姓,让百姓免受无妄之灾而已。”
柳生十一郎望着俞听话,想了想还是转头看着戚家小姐。
“俞夫人,你说怎么办?”
俞听话瞪着柳生十一郎,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戚家小姐暗暗发笑,咳了两声肃然道:“先安排你朋友入城,让她带来的百多人在校场等候,百姓不可能直接抛家舍业,能抵挡的话,我想先试试。”
柳生十一郎顿了一下,又道:“可是,小白没有什么理由要帮我们守城。”
“没有理由,我也可以帮你们。”野原小白随手打翻了两个阻拦的士兵,施施然走上了城楼。
背后独孤狗蛋屁颠屁颠跟着。
戚家小姐跟野原小白对视一眼,眼神里一样的凌厉与柔和。
两人怔了一怔,相视笑了起来。
“喂,老婆,你快看,那家伙是谁!”
俞听话顾不上恭维老婆笑得多美,一把将戚家小姐按在城头上,伸手指向远方。
野原小白神色一变,远方尘土飞扬,显然那北方大员派来的人……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
柳生十一郎已经提刀转身,准备下楼,“我去挡一会儿,小白你让手下进城。”
独孤狗蛋屁颠屁颠地跟上,笑道:“等我,我也去。”
然后这两个男人就被一把拽了回来,狠狠掼到地上。
戚家小姐抓起银鞭,面若寒霜,闪电一样跑下了城楼。
匹马出城,一骑绝尘。
隔着大老远,都能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大骂。
“胡三,你个直娘贼!”
俞听话伸手掠过城头上的青砖,捻了捻,手指上湿湿的。
俞听话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回头迎上柳生十一郎错愕的眼神。
“看什么看,就许你们玩三角恋,不许我们玩?我就知道她放不下,我就知道她肯定放不下……”
隔着大老远,俞听话看着一袭红衣,挡在北来的大军之前。
红衣之下,泪如雨下。
万千往事涌上心头,对着勒马停住的胡三,戚家小姐疯了般跑过来,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俞听话
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老我重来重石烂,杳无音信,我性空山。
俞听话知道,老爹不会回来了。
那天他看到老爹穿了一身道袍,大笑高歌,满臂鲜血地离家而去。
歌声悲怆,让俞听话闻之恸哭。
那一天,俞听话刚刚七岁,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因为从他老爹身上,俞听话一眼就望到了自己的将来,这样的人生,从一开始就不再年轻。
江南俞府,荆楚长剑天下闻名,老爹是上一代的三少爷,从小便是剑道天才。
少年时期,俞家三少爷也是风流子弟,酒醉鞭名马,情多累美人。
其直接后果就是,俞听话现在也不知道他娘到底是谁。
据说有那么一天,一个剑客前来挑战的时候,俞听话的老爹忽然感觉自己不再年轻了。
那些年轻时追逐的荣耀,手持荆楚长剑,挥洒一片江山的豪情,突然化作了浓浓的疲惫。
为了荆楚长剑的名头,老爹从十三四岁就开始应对不同的江湖人物。
其间伤了不少人,也有生死之战。最后那一战,当老爹杀了前来挑战的少年剑客,忽然自断一臂,披上道袍,大笑高歌地出门了。
歌中尽是悲怆。
俞听话那一年七岁,觉得自己老了。
五岁那年,他开始学剑,三叔公就发现他是不世出的天才。
甚至比他爹还天才得多,根本不需要认真去学,伸手一摸剑,便能尽得剑术真髓。
三叔公像是得了珍宝般,精心培养着俞听话,只两年的工夫,俞听话已经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可惜,三叔公的一切打算,都定格在俞三少断臂出家的那一刻。
俞听话不听话了。
“你生在俞家,你的使命就是练剑,你注定会成为天下的剑神,享受天下人的敬仰和供奉,你怎么能不练?”
三叔公发现俞听话竟然不练剑了,将俞听话吊起来一顿毒打,苦口婆心地说着。说得自己都掉下泪来。
“你可知道,当年我们俞家是何等显赫?事到如今,却只剩了荆楚长剑的名头!你是俞家的希望,只要你成了天下的剑神,俞家一定有机会重新崛起,让整个天下都再次为之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