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杀倭(2)

俞听话干咳了一声,赔笑道:“柳生兄,十一郎,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

柳生十一郎用力抠了抠耳朵,走到了俞府的客房里。

天色渐暗,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柳生十一郎抬头望月,发现跟东瀛的月亮并无二致。

隔壁厨房里,俞听话的夫人已经亲自下厨做饭了,据俞听话说,如果要让他吃这戚家小姐做的饭,他宁愿三个月饭都不吃。

想起东瀛似乎也有一个姑娘,做饭特别难吃,柳生十一郎就笑了起来。

他笑了一刹那,又沉默下来,嘴角扯了扯,比哭还难看。

当隔壁炒菜的声音逐渐低下来,柳生十一郎转身出了卧房,出现在俞听话的背后。

俞听话一脸看到天神下凡般的激动。

“我在东瀛,曾经认识一个姑娘。”柳生十一郎看着俞听话,突然开口,“我从没对别人讲过,你是第一个。”

俞听话立马抬起手来:“要是说出去,就让我一个月三十天天天吃我老婆做的菜。”

柳生十一郎没理他,转身望着天边的月亮。

那个时候,是十一年前,我还只是柳生家族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子弟,每天除了练剑,还是练剑。别人看到我的时候,都会议论纷纷,特别是女人。

也因此,我挨了不少打,所以我一个人默默地搬去后山,从此一个人精研剑道。

直到有一天,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姑娘,闯到了后山上。

小姑娘看我练剑,很好奇的样子,便问我是在干什么。

我说当然是练剑。

小姑娘指着我的剑说,那明明是刀。

我懒得跟她解释什么是剑道,只默默练剑,我总是想着,当我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这天下我就都能去得,什么如花似玉的女人、满把的金银也都能得到。

后来小姑娘从山下问出了我曾经的经历,找了那些欺负我的人,要替我打抱不平。

她受了伤跑到后山,冲我咧嘴一笑,说那些人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啦。

我安顿好她,提着剑给她报了仇,我不想欠人什么。

小姑娘伤还没好,就跑出去了,她说她知道我想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于是给我找来了很多流派的剑谱。

我看着那些剑谱,很开心。

有一天小姑娘告诉我说,她听说有一套特别厉害的剑法,叫作情意绵绵剑,说想要跟我一起练。

我没理她,我觉得她挺烦人的,我是要练成天下第一的剑法,娶天下最美的女人的少年。

她瘦瘦小小的,一点都不美,连胸都没有。

至于她那些剑谱,我一定会找机会还回去的。

我练成了绝世的剑法,她还是经常过来问我,什么时候跟她练情意绵绵剑。

最后一次她问我的时候,我忍不住了,告诉她如果情意绵绵剑真的那么厉害,不如你试试能不能赢过我。赢过我,我就练。

她眼里放出光来,拿起剑跟我过招,情意绵绵剑果然没有我的剑快,也没有我的剑狠,我却以为是什么千古难遇的对手。

我没有收住招,刺伤了她,鲜血点点溅出来,不及她咬牙看着我的目光。

我握剑的手抖得厉害,从来没有抖得这么厉害过,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慌忙转过身去,挥手让她走。

那次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日后我下山碰到很多女人,她们或以为我是一个风流子弟,或用一种欣赏艺术品、两眼直放光的眼神打量我。

我再也没见过她那样的人,我的心也从来没有乱过,握剑的手,也再不会抖。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开始在东瀛各个地方找她,找一个能把我当成一个人的她。

从她的目光里,我才能感受到我的存在。

而不是作为一个剑道宗师,或者少年俊才。

我不知道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或许是她呆呆地问我,那个不是刀吗的时候;或许是她打听了我的事情,便拔刀替我报仇的时候;或许是她费尽力气给我找来剑谱的时候;或许是她说出情意绵绵剑的时候。

我每走过一个地方,就留下一句话,我说我想跟你练情意绵绵剑,你还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可惜,现在看来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如花似玉的妹子,天下第一的剑道,现在看见你跪在搓衣板上,我就觉得那真的都算个屁。

柳生十一郎从始至终语气都很平静,波澜不惊,到了最后才稍稍叹出口气来。

俞听话跪在搓衣板上,良久之后才感慨道:“多少红颜爱少年,多少少年如木鱼啊……”

“俞听话,柳生什么郎,滚过来吃饭了!倭寇好像又来了一堆人,吃饱饭明天还要打仗呢!”

一声断喝,喊碎了两个男人间的古怪气氛。

俞听话满脸的唏嘘顿时变作了愁眉苦脸,抬起脑袋冲柳生十一郎道:“其实有时候,我真的不想有这个老婆。”

柳生十一郎笑了笑,俞听话看到他眼角似乎有些湿润。

这一夜,因为听了柳生十一郎的故事,俞听话头一次觉得老婆做的饭也没那么难吃。

等回到卧房之后,俞听话扳着戚家小姐的脸,严肃道:“老婆,我爱你。”

戚家小姐啪地甩开俞听话的手,一把将俞听话扔到了床上:“应该是,我爱你!”

俞听话哈哈大笑着,刚笑了两声,想起柳生十一郎,又压低了声音……

旭日东升之际,夫妻二人从卧房内出来,才发现柳生十一郎留给了他们一个萧瑟的背影。

柳生十一郎回头瞟了俩人一眼:“有城守说,新来的倭寇在城前叫阵了,我想你们昨天晚上比较辛苦,正准备自己先去。”

俞听话涨红了脸,干咳两声,“哪有辛苦?哪有辛苦?你哥哥我的枪术,绝对不亚于先祖的荆楚长……哎哟!”

戚家小姐罕见地脸红了一下,狠狠拧了把俞听话腰间的肉,也不看柳生十一郎,红着脸一把抓起银鞭就走向了城门。

俞听话跟柳生十一郎对视了眼,后者看了看前者扶着腰的手,做恍然状跟着戚家小姐出去了。

俞听话揉着那块被掐的肉,愣了片刻才明白柳生十一郎恍然的是什么东西,急忙赶上:“十一郎,你听我解释啊,你不要这么一副看不起我的神色好吗?我跟你说,别看我老婆白天那么威风,其实到了晚上……到了晚上那也一样威风,一样威风……”

戚家小姐在门口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俞听话,手里银鞭抖了下,发出啪的声响。

俞听话讪讪笑着,拉起柳生十一郎飞快地跑上了城头。

城外新来的倭寇数量不多,可显然都是精锐。

俞听话看着那个横刀立马、出阵挑战的倭寇,神情凝重了少许。

这些号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倭寇,竟然派出了一个女子前来搦战!

俞听话撞了撞柳生十一郎,刚想问问他能不能看出这女子有什么套路招数,却发现柳生十一郎握刀的手,正癫痫般抖来抖去。

俞听话怔了一下,盯着柳生十一郎复杂纠结的眼睛,脱口惊道:“不会吧?!”

柳生十一郎握刀的手忽然一紧,转身飞奔下城头。

戚家小姐狐疑地望着俞听话,俞听话苦笑道:“没事,就是战场偶遇老情人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城门外,柳生十一郎呼吸稍乱,望着那姑娘:“我在东瀛找了你五年,今日相见,我只想问一句……情意绵绵剑,还能再练吗?”

那姑娘望着柳生十一郎,显然也极为震惊,听了柳生十一郎的话,突然流下泪来。

姑娘的泪流得很平静,也很安静,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声嘶力竭。

柳生十一郎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姑娘摇了摇头,流泪道:“十一郎,那个年代已经过去,属于那个年代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

柳生十一郎站在城门前,沙场上还有昨日的鲜血、残兵,身前身后都有飘摇的人影,他却感觉秋风如十一年前一样孤单,风过之后只剩了他一人。

野原小白

我叫野原小白,我爹叫野原新之助。

作为一个姑娘,我曾经问过爹,为什么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

当时野原新之助正在抠脚,头也不抬地告诉他女儿:“曾经我们家有一只很可爱的狗,叫作小白,可惜死得早。”

我心中瞬间一万头小白奔腾而过。

我爹是剑道大家,在东瀛相当有名气,有这样一个爹,我本来是可以随便坑爹的。然而……每次都只有被他坑的份。

他平时偷看美女、伸咸猪手什么的从不避讳跟在身后的我。

而且,在我小时候,他还经常让我给阿姨姐姐们卖萌,以博取她们的欢心。

不过,在我印象中,老爹竟从没把哪个姐姐带回来过夜,曾有一个漂亮姐姐跑到家里,最后也气冲冲地走了。

那一夜,野原新之助坐在院子里喝了一晚上的酒,神色猥琐里透出几分唏嘘。

我偷偷地去问老爹,我娘呢?

野原新之助回答说,你妈炸了。

我很好奇我妈是怎么炸的,不过我爹没有说,他只是告诉我,炸我妈的那个人用长枪,已经被他炸了。

我当时年纪还小,却第一次觉得爹爹很像个男人。

“爹,我要跟你学剑!”

野原新之助看着自己女儿说,只要你以后不给我做饭,你让我教你干吗都行!

野原小白的白眼冲着老爹翻个不停。

第一次学剑的时候,我问老爹:“那不是刀吗,为什么要叫剑?”

老爹嘘了一声,让我先不要说话,他蹑手蹑脚地跑到了大街上,偷偷拍了一个大姐姐的屁股。

我一脸无奈地看着老爹,那天晚上我很认真地对他说:“爹,等我哪天练剑有成,你看中哪个大姐姐,我就给你抢过来!”

老爹哈哈大笑,很欣慰的样子。

我和老爹浪迹天涯的生活,在某一天忽然结束了。

那一天我跟老爹去柳生家,我在他们家族的后山上,看到一个练剑的少年,长得很好看。

我蹿过去问他为什么拿着刀,却要叫剑,他跟我爹一样不回答我。

后来我下山打听这个少年是谁,发现很多人都说他的坏话,我看不过去就跟他们争辩起来。

因为我实在不相信一个练剑那么认真的人,会是个花心大萝卜,最多,最多也就跟我爹一样,占点小便宜而已。

可那些人太可恶了,非说我也被他蛊惑了,本姑娘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好吗?

最后,我跟他们一群人打了起来,我爹教我的剑是双刃剑,听说是中原人的剑法,需要时间打磨心性。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鬼,于是我败得很惨。

当我再去后山的时候,我很开心地告诉他,我替他教训了那群人。

他仍旧一言不发,把我扔到床上,提着剑走了下去。

他以为我昏过去了,其实我没有,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我爹那句话。

“炸你妈的人,被我给炸了。”

我想,我是喜欢上这个男人了。

我爹听我说完之后,又坐在庭院里喝了一晚上的酒,嘴里嘟囔着白菜和猪的问题。

第二天,我爹就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剑道秘籍,让我给那少年送过去。

后来我知道少年的名字叫柳生十一郎,感觉真好听。

老爹说我只送剑谱未必管用,要学会用女人最大的武器。

不过说完这话后老爹看了看我干瘪的胸脯,摆摆手说算我没说过。

老爹又开始教我练剑,东瀛剑术和中原剑术都有,告诉我对付这种武痴,一定要比他更厉害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我一脸崇拜地看着老爹,连追男仔这种事情都知道,难道老爹也曾经追过?

老爹又说做女人还是温柔一点好,不要总是疯疯癫癫的,于是开始教我读书,教我针线。

我看老爹什么都会的样子,当时完全没想到这些都是老爹临时学的。

可柳生十一郎根本不和我说话,那些温柔和内涵全无用处。

老爹说那套情意绵绵剑很厉害,说我用这套剑法,一定能胜过柳生十一郎。

老爹错了,我用剑的时候,看着柳生十一郎毫无留手的剑法,心中忽然感觉很累。

我输了。

看着我身上的伤口,老爹提刀就要炸了柳生十一郎,被我拦了下来。

“老爹,算了,这种事不能强求的。”

“娘的,你懂个屁,老子在各门各派抢了那么多秘籍,你知道我们会死多惨吗?”

我怔住,看着老爹流下泪来。

野原新之助就慌了神,连忙擦掉女儿的眼泪:“要不,咱去找个公子哥泄泄愤?”

我破涕为笑,一脚踹开老爹。

之后的一年里,我们开始了流亡的日子,说是流亡,可来的那些剑客连我都胜不了,更不用说我老爹。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海边碰到一伙强盗,领头的穿着甲胄,拿着长枪,像个将军。

我做的饭已经不难吃了,正给老爹准备晚餐,却没想到一直不曾等到老爹回来。

我出门走到海边,看着老爹半跪在地,身边堆满了尸体,面前站着一个巨大的身影,一个中原人正横枪冷望着他。

“跟我走,我饶你不死。”中原人沉声说。

野原新之助呸了口唾沫,笑道:“中原女人的胸脯比我女儿还平,不好玩,不去。”

“你和你女儿都会死。”中原人横起枪,点了点野原新之助的背后。

野原新之助猛然回头,瞪着我:“小白,还不走?”

“你是我爹,我走去哪?”

“去哪不行,找柳生十一郎那个混蛋也行啊!爹教你剑术教你读书,不是让你当个傻子的!”

“如果我今天不当一个傻子,我干吗要你教我剑术,教我读书,教我怎么做一个人?”我忍住泪花,拿着那柄双刃剑,向前扑了上去。

中原人冷冷看了我一眼,手中长枪一送就扎进了野原新之助的心窝。

老爹死死抓住枪杆,却发现那中原人又回身从船上抽出了一杆长枪,大骂一声无耻。

中原人的枪法很好,势大力沉,密不透风,估计比老爹当年炸的那人还要好。

剑术讲究刺,可我只能横剑抵挡,完全没有刺的机会。

野原新之助气息越来越弱,忽然开口:“情意绵绵剑,崩点刺带还。”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老爹的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候,柳生十一郎的影子仅仅一闪即过,取而代之的全是那个叫野原新之助的男人。

我恍惚间似乎记得他抓着我的小手,挥舞着冲一个个大姐姐打招呼,然后趁机揩油。

他端着我的屎尿,从一脸便秘,到习以为常。

我想起来那些喜欢过老爹的大姐姐哭着离开,是因为那个男人说,他心里已经有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已经死了,不想再有别的女人分走他对女儿的爱。

这个傻爹。我忽然流出泪来,想着那个笨男人一点点地学刺绣教女儿,手中剑一搭长枪,忽然感觉到了长枪的劲道走势。

老爹说,这叫听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