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格朗说,这一切都大大改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您瞧,我的印象是他在设法得到人们的支持,他想和大家和睦相处。他常常和我说话,还约我同他一道出门,我总不能老拒绝他呀。再说,我对他感兴趣,不管怎么说,我救过他的命呢。”
从柯塔尔自杀未遂那天起,他就没有再接待过任何人。无论在大街上,还是在供应商那里,他都积极寻求别人的同情。从来没有人对食品杂货商说话像他那么温和,也没有谁像他那么兴趣盎然地听卖烟草的女贩子说话。
“那烟草贩子真是个蛇蝎般毒辣的女人,”格朗说道,“我把这点告诉了柯塔尔,但他说我搞错了,这女人也有她好的方面,应当善于发现才是。”
有两三次,柯塔尔邀请格朗去城里的豪华饭店和咖啡馆。原来他已经开始光顾那些场所了。
“那里很舒服,”他说,“而且去那里就餐的人都不错。”
格朗注意到餐馆服务人员对这位代理商特别照顾,他观察柯塔尔时发现他给小费慷慨得出奇,他这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柯塔尔对别人回报他的殷勤显得非常敏感。一天,饭店侍应部领班送他出门时,帮助他穿上外衣,他对格朗说:
“这伙计不错,他可以作证。”
“作什么证?”
柯塔尔迟疑一下说:
“喏,作证说我不是坏人。”
此外,他的脾气有时也会突然发生变化。一天,食品杂货商显得没有先前那么和善,他回家时怒不可遏,并一再说:
“他得和别的人一起完蛋,这恶棍!”
“哪些别的人?”
“所有别的人。”
格朗甚至曾在烟草女贩子那里目睹了一个奇怪的场面。当时,大家聊天正聊得起劲,女商贩谈到前不久轰动了阿尔及尔的一次逮捕行动。被捕的是一个年轻的商行职员,他曾在某个海滩上杀死一个阿拉伯人。
“如果把这些败类都关进监狱,”女商贩说,“老实人都会松一口气。”
然而她不得不中断说话,原来柯塔尔听到这里忽然焦躁起来,一下子冲出了烟草店,没有一句抱歉的话。格朗和女商贩眼看他飞跑出去,感到莫名其妙。
后来,格朗还向里厄指出柯塔尔性格中发生的其他一些变化。柯塔尔的观点向来带有浓厚的自由主义色彩。他有一句口头禅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向来是大鱼吃小鱼。”但是,一段时间以来,他竟然只买阿赫兰的正统派报纸看,而且就在公共场合看,简直可以认为他这样做是为了炫耀。还有,他病愈起床几天之后,曾托正要去邮局的格朗代他寄一百法郎给他一个远房的姐姐,他每个月都要寄钱给她。但正当格朗出门时,他又说:
“寄两百法郎吧,给她一个惊喜。她总以为我从不想她,其实我非常爱她。”
末了,柯塔尔同格朗有过一次奇特的谈话。柯塔尔对格朗每晚干的那份工作感到困惑,曾问过他,格朗不得不回答了他的问题。
柯塔尔说:
“嘿,您在写书。”
“您要这么说也可以,不过,这可比写书复杂。”
“啊!”柯塔尔大声说道。“我真愿意像您那样写东西。”
见格朗显得很吃惊,柯塔尔嗫嗫嚅嚅地说,当艺术家恐怕可以顺利解决许多问题吧。
“为什么这样说?”格朗问他。
“唔,因为艺术家的权利比别的人多,谁都知道这点。大家能容忍他更多的事情。”
“哎,”看布告那天早上里厄对格朗说,“闹老鼠把他弄得晕头转向,跟别的很多人一样,就那么回事。要不就是他害怕高烧。”
格朗回答说:
“我不认为是这样,大夫,如果您愿意听我的看法……”
灭鼠车在震耳的排气声中从他们窗下经过,里厄暂且沉默下来,直到能被听见时才心不在焉地请格朗讲他的看法。格朗严肃地注视着他,说:
“这个人心里有什么事感到内疚。”
大夫耸耸肩。派出所所长说得好,大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下午,里厄同卡斯特尔会商。血清还没有运到。
里厄问道:
“再说,血清是否有用?这种杆菌很奇怪。”
“噢,”卡斯特尔说,“我不同意您的意见。这些小动物看上去总是很独特的,但实质上是一回事。”
“这至少是您的设想。实际上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这当然是我的设想,不过大家都这么考虑。”
在这一整天里,里厄大夫每次一想到鼠疫就感到轻微的晕眩,而且晕眩有增无减。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害怕。他两次走进座无虚席的咖啡店。他也和柯塔尔一样,感到需要人间的温暖。他明白这样做很愚蠢,但这毕竟促使他想起他曾答应去探访那位酒类代理商。
傍晚,大夫发现柯塔尔坐在他餐厅里的饭桌前。他一走进去便看见桌上放了一本摊开的侦探小说。但黄昏已尽,在逐渐加深的黑暗中看书恐怕是很困难的。片刻之前,在暮色朦胧中,他更可能是坐在桌边沉思。里厄问他身体如何。柯塔尔一边坐下,一边咕哝说他身体不错,而且只要他能肯定没有人管他,他的身体会更好。里厄提醒他说,人不能老那么孤独。
“哦!不是指那个。我说的是那些总爱找麻烦的人。”
里厄不说话了。
“我不是谈我自己,请注意。我是在看这本小说。书里有个可怜虫一清早就突然被捕了。人家一直在注意他,他自己却一无所知。人家在办公室里谈论他,把他的名字登记在卡片上。您认为这样做公正吗?您认为他们有权对一个人这么干吗?”
“那要看是什么情况,”里厄说,“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确没有这个权利。但这一切都是次要的,人不能把自己关在家里时间太长。您需要出去走走。”
柯塔尔似乎激动起来,说他成天在外边走动,如果有必要,全街区的人都可以为他作证。甚至在本街区以外,他也有不少熟人。
“您认识建筑师里果先生吗?他就是我的一个朋友。”
房间越来越暗了。地处近郊区的这条大街逐渐热闹起来。外面,一阵低沉而欣慰的欢呼正在迎接华灯初放的那一刻。里厄走到阳台上,柯塔尔也跟着他走出来。和城里每个平常的夜晚一样,阵阵微风从周围的街区吹来人们的喃喃细语和烤肉的香味,吵闹的年轻人涌上街头,大街上渐渐响起充满晚间自由芬芳气息的欢快的嗡嗡声。黑夜里,传来看不见的轮船的汽笛长鸣,还有大海潮涌和流动人潮的喧哗声,里厄过去多么熟悉和喜爱这个时刻,今天,由于他知道的那一切,这一刻似乎已使人透不过气来。
“我们能不能开灯?”他问柯塔尔。
一有了光,那矮个儿便眨眨眼,望着里厄。
“告诉我,大夫,如果我病了,您会不会让我到医院您的科里治病?”
“怎能不会呢?”
柯塔尔又问,是否曾逮捕过在卫生所或医院里治病的人。里厄回答说,看见过这种情况,但一切都取决于病人的病情。
“那么我,”柯塔尔说,“我相信您。”
接着,柯塔尔问里厄,能不能搭他的车进城。
到了城中心,大街上的人已不如先前拥挤,灯光就更稀少了。有些孩子还在大门口玩耍。柯塔尔一要求停车,里厄便把汽车停在一群玩耍的孩子面前。孩子们正在叫嚷着玩跳房子游戏。其中有一个孩子黑头发梳得很平整,头路也分明,就是小脸很脏,他用明亮的眼睛吓唬人似的盯着里厄。大夫转过视线看别处。站在人行道上的柯塔尔与里厄握手。他说话声音沙哑,发音困难。还往背后看了两三次。
“人们都在谈论瘟疫。真有瘟疫吗,大夫?”
“人总要谈话嘛,这很自然。”里厄说。
“有道理。再说,一旦死十来个人,就该是世界末日了。我们需要的可不是这个。”
里厄的汽车已经在启动了。他把手放在变速杆上时,又看了看一直严肃而平静地盯着他的孩子。小家伙突然一咧嘴对他笑起来,一点儿转变过程都没有。
“那么,我们需要的是什么呢?”大夫一边问,一边朝孩子笑笑。
柯塔尔紧紧抓住车门,用哽咽而又狂怒的声音叫道:
“需要地震,真正的地震!”
然后一溜烟逃跑了。
第二天并没有发生地震,不过里厄在这一天却在全城东奔西跑,十分繁忙,既与病人家属谈判,又同病号本人讨论。他从未感到过自己的工作负担如此之沉重。在此之前,病人还能与他配合默契,并无条件地信任他。可是最近他第一次意识到病人有话不愿说,神色显出几分惊诧,几分不信任,对自己的病痛也讳莫如深。这是一场他还没有习惯的斗争。晚上十点,他的汽车停在老哮喘病人的屋门前,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次出诊,他从车座上站起来竟感到非常吃力。他歇一歇,看看黑暗的大街和在漆黑的天空时隐时现的群星。老哮喘病人正坐在床上数着从这个锅放到那个锅里的鹰嘴豆,看上去呼吸比过去舒畅。他满脸喜悦地欢迎大夫。
“这么说,大夫,那是霍乱?”
“您从哪里打听来的?”
“从报纸上,广播里也这么说。”
“不,那不是霍乱。”
“哎,不管怎么说,”老头说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那些大头头们太言过其实了!”
“别相信那些话。”大夫说。
他仔细检查了老头儿之后便到这间寒酸的饭厅中央坐下来。是的,他怕。他知道,就在这个近郊区,可能有大约十个被淋巴结炎弄得直不起腰的病人在等待他明天上午去治病。在他施行淋巴结切开手术的那些病例中,只有两三例病情得到缓解,大多数都得进医院,他清楚对穷人来说,进医院意味着什么。“我不愿意他去当他们的试验品。”一个病人的妻子这么对他说。她丈夫不会去当试验品,他将死在那里,就这么回事。政府采取的措施远远不够,这是显而易见的。至于所谓的有“特殊设备”的病房,里厄知道那是什么样子:那是两间匆忙撤去其他病人的独立的大病房,门窗缝隙全部堵死,周围有一条防疫警戒线。倘若瘟疫不能自动停止蔓延,行政当局想像出来的那些措施也势必奈何它不得。
而就在这天晚上发布的官方公报却仍然很乐观。翌日,省情报资料局宣称,省府采取的预防措施受到欢迎,市民对此处之泰然,已有三十来位病人申报了病情。卡斯特尔给里厄挂了个电话:
“那两间病房有多少个床位?”
“八十个。”
“市内肯定不止三十个病人吧?”
“有些人害怕,其余的人大多数是没时间申报。”
“丧葬是否受到监督?”
“没有。我曾打电话告诉里沙尔,措施必须是全面的,而不是光说空话。应当筑起一道真正的屏障防止瘟疫,要不就什么也别干。”
“那他怎么说?”
“他说不是他说了算。依我看,人数马上会上升。”
果然,三天之内,那两间病房就人满为患了。里沙尔说他知道要把一所学校改成一家辅助医院。里厄一边等着疫苗,一边给病人切开淋巴结排脓。卡斯特尔又钻进他的故纸堆里,而且一进图书馆就待好长时间。
“老鼠死于鼠疫或非常类似鼠疫的什么病,”他作结论说道,“老鼠在流动中传布成千上万只跳蚤。如果不及时制止,那些跳蚤会以飞快的速度传染疾病。”
里厄默不作声。
这段时间,天气似乎稳定下来了。太阳已把最后几次大雨留下的水洼吸干。蔚蓝的天空射出一道金黄色的光,在初起的热浪里传来飞机的轰鸣,这样的季节,一切都趋向宁静。然而,在四天之内,高烧病却接连飞跃四次:十六例死亡、二十四例、二十八例、三十二例。在第四天,由一所幼儿园改建的辅助医院宣布开业。那天之前一直爱以开玩笑来掩盖忧虑的同胞们,如今在大街上显得比以前沮丧和沉默了。
里厄决定给省长打电话。他说:
“措施是很不够的。”
“我手头有统计数字,”省长说,“情况的确使人忧虑。”
“岂止使人忧虑,那些数字太说明问题了。”
“我马上去要求总督府下命令。”
里厄在卡斯特尔面前把电话挂了。
“下命令!”他说,“也许还得有想像力吧。”
“血清来了吗?”
“本星期以内到。”
省政府通过里沙尔请里厄写一个报告交殖民地首府,要求发布命令。里厄在报告里作了临床方面的描述并提供了数字。就在那一天,已死亡四十人。据省长说,从明天起,他要亲自负责强化原有那些措施。强制申报和隔离措施继续实施,病人的住房必须封闭并消毒,病人家属应当接受检疫隔离,疫病患者死亡后,其殡葬由市里组织,具体条件视情况再定。过了一天,血清空运到达本市。可以满足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所需,但如瘟疫蔓延,就完全不够了。里厄接到回电说,安全线内的库存业已提尽,现已开始生产新血清。
在这段时间,春天已从周边的郊区降临到城里的市场。千万朵玫瑰在沿人行道摆摊的花贩子们的篮子里凋谢,玫瑰的甜香漂浮在全城上空。看表面,没有任何变化。电车仍然在高峰时间人满为患,在平时则空荡荡,脏兮兮的。塔鲁照旧观察着矮老头儿,矮老头儿仍旧朝猫们吐唾沫。格朗每晚回到自己家里从事他那神秘的工作,柯塔尔则四处兜圈子;预审法官奥东先生出出进进依然老带着他的家小。那老哮喘病人继续把他那些鹰嘴豆倒来倒去;有时还可以遇上记者朗贝尔,依旧是那副无忧无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晚间,大街小巷依然熙熙攘攘,电影院门前仍排着长队。此外,疫情似乎正在缓解,几天之内竟只死了大约十个人。但后来疫情一下子又直线上升了。在日死亡人数重新达到三十来人那天,省长递给贝尔纳·里厄一份官方拍来的急电,里厄边看边说:“他们害怕了。”电报上写着:“宣布进入鼠疫状态。关闭城市。”
注释:
[1]圣茹斯特(1767—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
[2]此处指他们以人为本,认为人是世界的中心。
[3]普罗科庇(约500—570),拜占庭历史学家。
[4]雅法城现属于以色列。
[5]卢克莱修(约公元前99—前55),罗马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