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抗争之翼(7)

那部电影,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份拷贝留存。不知还有多少没有被没收、焚毁。影片涵盖了两次世界大战,采用了不加粉饰的视角,在这之前,还只有少数几本书秉持类似立场,而都被冷落在图书馆角落里。我们展示了、指出了那些发动战争的人,那些愤世嫉俗的败类,到处签条约,狂笑,撒谎;那些厚颜无耻的爱国贼,用耸人听闻的报道和丑化对手的谣言煽动仇恨,自己躲在旗帜后面,让数以百万计的同胞死于非命。敌我双方的叛徒也出现在画面中,隐藏的两面派纷纷被扒了出来。我们的唇语专家干得极好。他们完全不用瞎猜,也无须仅靠支离破碎的线索臆测,而是能复原历史人物的陈述,让伪装爱国的叛徒们无处藏身。

在国外,放映几乎没能撑到第一天结束。通常,为了报复失职的审察官,愤怒的观众会捣毁影院。(顺便补充,马斯花费了数十万美元,贿赂各国审查官员,以保证影片跳过审查,直接原样放映。在影片公映后,很多审查官被不经审判处决。)巴尔干半岛爆发了多次革命,还有不少国家的大使馆遭到当地民众冲击。在影片被禁、被销毁的地区,马上就会有文字形式的复本出现在街头,或者咖啡馆里。常有违禁版本被偷运过海关,官员佯装没有看见。一家王室逃亡到了瑞士。

在美国,不同观点相持长达两周,直到联邦政府顶不住报纸和广播的同声讨伐,史无前例地下令在全国中止放映。“为保证公众利益,确保国内安宁,维护国际邦交。”中西部地区出现怨言(还有一次暴乱),不满在蔓延,直到当权者认识到他们必须采取进一步行动,而且也要尽快进行。否则,全世界各国政府就可能集体倒台。

我们当时在墨西哥,约翰逊为唇语专家们租下的小牧场里。约翰逊走来走去,用力抽烟,我们一起听司法部长本人亲自宣读公告。

“此外,下列消息也将全文传送给墨西哥联邦政府。我将宣读正文:美利坚合众国政府要求贵国即刻逮捕并引渡下列人员:”

“爱德华·约瑟夫·莱夫科维奇,常被称为莱夫科。”我居然成了头号通缉犯。就算是条鱼,如果懂得闭上嘴巴,也不容易惹上麻烦吧。

“米格尔·何塞·扎帕塔·拉维亚达。”麦克翘起二郞腿。

“爱德华·李·约翰逊。”他把香烟摔到地上,颓然坐进椅子。

“罗伯特·切斯特·马斯。”这位新点着一支烟,脸上肌肉在抽搐。

“本杰明·莱昂纳尔·伯恩斯坦。”他怪异地笑了下,闭上双眼。

“卡尔·威尔海姆·凯斯勒。”一声冷笑。

“美利坚合众国政府正在通缉上述人员,令其接受审判。他们被控罪名包括诽谤、煽动暴力行为、叛国等嫌疑——”

我关掉收音机。“怎样?”我问,没有针对特定的某个人。

伯恩斯坦睁开眼睛。“墨西哥乡村警察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还不如自己回国,面对一切——”

我们在胡亚雷斯入境。联邦调查局已经等着了。

全世界所有的报纸和广播电台都应该报道过那场审判。消息登上了所有广播网,甚至包括还不完善的电视网。我们只能见自己的律师,其他什么人都不许见。萨缪尔斯从西海岸飞来,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才通过狱警盘查。他提醒我们不要跟记者谈话,假如见到记者的话。

“你们没见过报社的人?这样也好——你们怎么会惹上这么大麻烦的?你们应该没那么蠢。”

我跟他讲了一切。

他震惊了。“你们都疯了吗?”他很难被说服。只有我们全体努力,众口一词,才让他相信世上有这样一台机器。(他是分别跟我们谈话的,因为我们住的都是单人牢房。)等他第二次来见我,脑子已经混乱了。

“你们把这个当辩护词?”

我摇摇头。“不。我是说,其实我们知道,如果从某个角度看,我们这帮人简直罪恶滔天。但要是换个角度看呢——”

他站了起来。“我的天,你需要的不是律师,而是医生。我回头再来找你吧。我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必须得把自己脑子理一理,思路整理清楚。”“你先坐下,听听这个计划怎么样?”然后我列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觉得……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想了。我不知道。我回头再跟你谈吧。现在,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然后他就走了。

像多数审判一样,这次的开端也是抹黑被告的形象,或者证明对方毫无底线。(我们一开始勒索过的那些人,早就归还了他们的钱,也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其原因或许是一些暗示。我曾提醒他们,外面或许还有些底片残留。这是二次伤害吗?当然是啦。)我们带着极浓烈的兴趣。坐在巨大的,有柱子的厅堂中,听一段悲惨的故事。

我们早有预谋地编造谎言,蓄意诋毁那些伟大又无私的人们,而他们一生都致力于公共福祉;我们还毫无必要地挑拨传统的国际友好关系,散布阴谋理论;我们嘲弄那些为国献身的勇士,给所有人的美好心灵带来伤害和困扰。每一条新的指控,每一番指责,都会在显贵云集的大厅得到广泛认可。人们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要把审判从普通法庭转到审判大厅里。这里好多名流,军界要人,还有全世界各地赶来的大法官,就连国会议员想来旁观,都得是大州代表,或者支持率特别高的人,才能得到临时加座待遇。所以,当萨缪尔斯代表被告方开口时,你可以想象,现场氛围很不友好。我们头天晚上一起待在候审的套房里,在看管之下,尽最大努力演练了辩护词。萨缪尔斯有一份居高临下的幽默感,特别自信的人往往如此。我确信,他站在这群珠光宝气,挂满勋章的伪君子们中间,应该还挺得意的,尤其是考虑到他将抛出的重磅炸弹。他是个很称职的掷弹兵。他是这样做的:

“我们相信,当前只有一种可能提出的辩护,也只用这一条,就已经足够。我们已经欣然将审判权交给陪审团,不带任何偏见。我们将用平实的语言,坦承一切,绝不推诿隐瞒。”

“你们已经看过涉案影片。你们很可能已经察觉:其中所谓的‘演员’,跟真实历史人物极为相像。我在此也强调这一点。我相信,第一位证人就能确定我们抗辩的方向,体现我们对控诉的驳斥。”他召唤了第一位证人。

“您的姓名?”

“梅赛德斯·玛丽亚·戈麦斯。”

“请说大声一点。”

“梅赛德斯·玛丽亚·戈麦斯。”

“您的职业?”

“三月份之前,我的上一份职业是亚利桑那州聋人学校的教师。然后我请了长假,并获得批准。目前,我签约为莱夫科先生个人工作。”

“如果您在本庭看到了莱夫科先生,呃,小姐还是夫人?”

“小姐。”

“谢谢。如果莱夫科先生就在本庭,您能否指认他呢?谢谢。您能否描述一下,您在亚利桑那学校具体的工作内容?”

“我教天生聋哑的儿童说话,并通过他人的唇形解读谈话内容。”

“你自己也能读唇语吗,戈麦斯小姐?”

“我从十五岁开始,就完全失去了听觉。”

“您只能读出英语吗?”

“英语和西班牙语。我们学校有……曾经有,不少墨西哥裔学生。”

萨缪尔斯请求法庭指定一名会说西班牙语的翻译。后排有位军官马上自告奋勇。同样在场的该国大使确认了他的语言能力。

“能否麻烦您带这本书去审判庭远端,先生?”然后对法庭,“如果控方想要检查这本书,他们会发现,这是一本西班牙语的《圣经》。”控方并不想检查。

“可否请军官先生翻到随便哪一页,读些什么?”军官打开《圣经》中间的一页,开始读。在一片死寂中,整个法庭都在倾听。大厅里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萨缪尔斯:“戈麦斯小姐。你能否拿起这副双筒望远镜,向法庭重复军官先生正在远端念诵的内容?”

她接过双筒镜,动作娴熟地对准军官。后者停止朗读,正在警觉地遥望。“我准备好了。”

萨缪尔斯:“您请继续朗读好吗,先生?”

他继续读,而那位姓戈麦斯的女人重复他读的内容,快速又轻易。就像她可以借助唇形识别任何东西。我不懂西班牙语。军官继续读了一两分钟。

萨缪尔斯:“谢谢您,先生。也感谢您,戈麦斯小姐。请原谅,先生,考虑到世上有人能全文背诵《圣经》,您能否告诉法庭,您身上有没有任何书面文字,戈麦斯小姐不可能事先知道的那种?”是的,军官有这种东西,“您能像之前一样朗读吗?也请戈麦斯小姐——”

她同样解读出了这部分内容。然后军官来到前面,听法庭记录员宣读戈麦斯记录下来的内容。

“我读的就是这些。”他确定。

萨缪尔斯把她交给控诉方盘查。他们做了更多测试,但都只能证明她在翻译和唇语方面的强大实力。

萨缪尔斯快速又连续地让其他唇语专家站上证人席。迅速证明他们都像戈麦斯小姐一样能力出众,擅长自己的工作语言。安布里奇来的俄语专家还慷慨地自告奋勇,用他磕磕巴巴的英语帮大家翻译了其他斯拉夫语言,让媒体席上的不少记者忍俊不禁。法庭相信萨缪尔斯的断言,但看不出这些展示有何意义。萨缪尔斯得意到容光焕发,自信满满地向法庭发表演说。

“感谢法庭允许我做上面的展示,尽管能力出众的原告方多方检验,我们还是证明了唇语解读者近乎神奇的能力,尤其是这些唇语专家的专业造诣。”有位法官不自觉地点头赞许,“所以,我们的辩护将以此为基础。另一项前提,是我们在此之前不得不保密的事实——涉案影片的内容,绝非对事实的虚构性重现,绝无值得质疑之处。电影中的全部内容,每个场景里出现的,都不是化了妆的职业演员,而是我们刻画并列出的历史人物本人。每一段影像,每一寸胶片,都不是摄影棚里精力排演的结果,而是真实历史影像的结集,是真正意义上的新闻纪录片(假如我可以这样称呼它们),只不过被剪接和收集成了故事的形式!”

在突然爆发的议论声中,我们听到一位原告大声说:“这太荒谬了!才没有什么新闻纪录片——”萨缪尔斯无视他们的反对和法庭的混乱,把我带上质询台。除了例行的常规问题之外,我得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做陈述。一开始,法庭对我怀有敌意,但却渐渐被我讲述的内容吸引,驳回了原告一次次的反对。我感觉,陪审团里面至少有两名成员,即便不能说站到了我们这边,也已经变得很友好。我印象中,我应该是回顾过去几年间的努力,最后说了大致是这样的一段话:

“至于说,我们为什么会安排这些事;拉维亚达先生和我本人,都不可能因为惧怕可能遭受的惩罚,就毁掉他的研究成果。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不甘心保守这个秘密,让我们自己和少数人从中获利,即便这秘密真能长期保守。除此以外,唯一可能的做法,”我说这段话时,紧盯着布朗森法官,知名的自由派,“上次大战以来,所有的原子能研究活动和实验,名义上都在平民委员会的控制之下,但实际上,却要接受陆军和海军的‘保护与指导’。这种‘保护与指导’,正如任何一位有能力的物理学家都乐于证实的,事实上只是一波烟幕弹,用于隐藏早已落伍的思维方式,可怕的无知,还有无穷无尽的隐秘勾当。就目前而言,这个国家,连同其他愚蠢到相信军人管治的其他国家一起,在核物理相关领域都已经滞后多年,完全落后于人类本来可以自然取得的成就和进展。”

“现在和过去,我们都很清楚官方的态度,拉维亚达先生的发明带来的种种可能性,哪怕仅有一点被官方了解,都会马上被强行没收,即便是本应该受保护的专利权,也会遭到践踏。拉维亚达先生从未申请专利,将来也永远不会。我们两人都认为,这样的发现不属于任何个人,团体或者组织,甚至不属于任何特定国家,而是属于全世界,属于每一个活着的人。”

“我们知道、愿意、并急于证明: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事务,无论是这个国家还是其他任何国家,都有那么一些居心叵测的小团体,在影响着,甚至控制着大局,他们散播种种谬论,草菅人命,只为满足一己私利。”整个法庭都被沉重的寂静笼罩,气氛凝重不安,充满仇恨和怀疑。

“比如,国家之间见不得人的秘密条约;那些邪恶的、信口雌黄的洗脑宣传,已经过于长久地左右人们的情感,煽动人群之中的仇恨。盗贼团伙窃居高位,培植其邪恶势力,也已经太长时间。这台机器可以让欺骗和谎言无法继续。它也必须将邪恶终结,如果我们不想让核战争毁灭世界,终结人类的话。”

“我们的全部电影作品,都是带着上述目的摄制的。首先,我们需要金钱和名望,这样才能有机会向全世界展现我们所知的事实真相。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从现在开始,这个法庭将接手我们一直在肩负的重担。我们并未背叛任何人,并没有欺骗过任何人,除了深沉真挚的人道精神,我们再无其他罪孽。拉维亚达先生想让我告诉法庭和全世界,在此刻之前,他一直都没有机会把自己的发明交给世人。现在他可以这样做了,你们尽管自由地使用它吧。”

整个法庭的人都在呆呆看着我。每位外国代表都坐在椅子前沿上,等着陪审团下令立刻将我们俩枪决,别再啰嗦。亮闪闪的军装像在压制着怒火,记者们的铅笔争分夺秒地做记录。这份压力让我嗓子发干。萨缪尔斯和我在前一晚预演过的演说,无疑是一剂猛药。现在,结果怎样呢?

萨缪尔斯自然而然接过话头。“请法庭允许我发言。莱夫科先生做了一些惊人的声明。令人吃惊,但显然也很真诚。其内容要么可以证实,要么难以证实。而下面我要展示的,就是物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