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又说:“喉咙好像发出嘶嘶的响声。”女佣赶快说:“您说得没错,她一定是受了风寒,嗓子疼呢。谁感冒了都会咳嗽。”
她说起话来毕恭毕敬,因为她是天璋院什么人的女佣的缘故。
女主人说:“听说最近有种病,叫作肺结核。”
“谁说不是呢,太太!这段时间居然出现了没听说过的病,如肺结核、鼠疫等等,让人一点也不敢放松警惕。”女主人说:“旧幕时期,这种病都没出现过,你可要小心点儿,它们都不是好东西。”
女佣很感激主人的关怀:“没错啊,太太。”
女主人说:“咱们的猫一直在家里待着,怎么会得风寒呢?”女佣说:“不是的太太,前一阵她结识了一个坏朋友。”女佣十分得意,就像是说出国家机密这类大事一样。
女主人感到惊奇,问道:“坏朋友?”
“对啊,就是那只脏兮兮的公猫,它的主人是前胡同的教师。”女佣说。
“你是说那个整天早晨声音阴阳怪气的那个教师吗?”女主人问。
“没错,就是那个人,每次洗脸总发出一种声音,就跟被人掐住鹅脖子似的。”女佣说。
掐住鹅脖子的声音,这样形容真是别出心裁。我家主人有个癖好,每天早晨,他到洗漱间漱口,都要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并且一点儿也不在意,这是因为他总是用牙刷朝自己的嗓子捅。如果他心情不好,此时会发出更大的嘎嘎声。同样,心情和精神都好的时候,也会嘎嘎一会儿。也就是说,他这嘎嘎一会儿是不分心情好坏的。听主人的妻子说,他是搬到这儿之后才有的这个癖好,这个坏习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直到今天一次也没有间断。这个怪癖实在是糟糕,他为何要坚持不懈地做下去,并且那么顽固?对于这些,我们猫儿是猜不出来的。这点暂且不提,她们说“脏兮兮的猫儿”,这句话难道不是太损了吗?我想听听她们还说些什么,于是支起了耳朵。
女主人说道:“他是不是在念咒才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呢?在维新前,就算是侍奉武士的小跟班和仆人也懂得怎么做得体,也从来没有人在武士老爷们的住处那样洗脸啊。”
女佣说:“您说的没错啊,太太。”每次,女佣都对女主人的话大加认同,说话时总在后边加个“啊”字,尽管这个字毫无作用。
女主人说:“那只猫准是只野猫,不然怎么会有那样的主人。下次再来,你就打他。”
“肯定得打,”女佣说,“一定是那只野猫把三毛给弄生病的。我一定要给三毛报仇。”
这真是冤枉啊!我没有见到三姑娘就回来了,是因为这次我可得离她们远点儿。
回到家里,我看见主人正在书房里握笔冥思苦想。如果他听说了二弦琴女师傅在家里的一番语言,必然会火冒三丈。不过,俗话说:“耳不听为静。”他依然把自己当作神圣的诗人,在那吟唱着。
迷亭君自称繁忙,当前没时间拜访,专门寄来贺卡,没想到却轻松自在地来了。他问主人:“你在做新体诗吗?让我瞧瞧都写了些什么有趣的诗?”主人说:“我觉得这有篇好文章,正寻思把它翻译出来呢。”主人好不容易开口说话了。
迷亭感到疑惑,说道:“文章,是谁写的?”主人回答:“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迷亭说:“原来是无名氏写的啊,无名氏也能写出佳作,小看不得啊。文章在哪儿呢?”
主人回答:“英语读物第二册。”语气十分沉稳。
迷亭说:“英语读物第二册?英文读物第二册又出什么事了?”
主人说:“我意思是说,英语读物第二册中有那篇好文章,我正在翻译。”
迷亭说:“真厉害!你是想趁这紧要关头报我那孔雀舌的仇吧。”
主人捋了捋胡子,若无其事地说:“我可不会吹侃,哪像你啊。”迷亭先生说:“听说以前曾有人向赖襄[12]发问:‘请问,近些日子先生可有好文章?’山阳先生给那人拿来一封信,是马夫写来向他讨账的,并说:‘近日,好文章莫过于这篇。’或许你的审美眼光比较独到,不然你读一读,让我评论一下。”他的语气就好像自己是老审美家一样。
主人发出一种声音,这声音犹如禅师诵读大灯国师的《遗训》一般。他开始朗读:“巨人、引力。”“你说什么?你读的那个巨人引力,是什么东西嘛?”“这是文章的标题。”“这标题太奇怪了。什么意思啊,我都不明白。”“不外乎是说这个人巨人名叫引力。”“你说‘不外乎’,这说话太牵强了。当然,文章既然这样起名,就这样好了。还是赶快读一读文章吧。你的声音很好听,挺有趣的。”“中途可不能够随便打断啊,”主人提前警告到,接着又读开了:
克特透过窗户,看到外边有一群孩子正在抛球玩儿。
他们把球抛上天,很高很高。球被抛得越来越高,一会儿,落了下来。他们又把球抛上天,很高很高。就这样,球被抛起来好多次,每次都落了下来。克特问:“球为什么不能一直向上飞,而是要落下来?”母亲回答:“因为地面上住了个巨人,他叫巨人引力。他力气很大,能将所有东西都拽到自己身边。房屋也被他拽到地面上,如果房屋没有他拽着,就会飞走的。孩子们也会飞走。树叶飘落你见过吧?那也是巨人引力召唤的结果。有时,你会把书掉到地上,这也是由于巨人引力说‘到这儿来’。球上了天,听到巨人引力的召唤,就落了下来。”
迷亭说:“这就完了?”主人说:“是啊,写得真是不错!”迷亭说:“哎呀,我真是领教了。你在这出其不意,回击了我的‘橡面坊’。”主人说:“我可没有回击,我之所以翻译,是因为文章写得真不错,难不成你不这么认为?”主人透过迷亭的金丝边眼镜,偷偷看了看他的神情。“真没想到,你还挺能干的。好吧,这次你把我蒙骗了。佩服啊佩服!”迷亭自我嘲讽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不停扇动。至于他什么意思,主人一点也没搞明白,他说:“我这想法真没什么可让你佩服的,把这文章翻译出来,仅仅觉得写得不错。”“不,这十分有趣,你要不这么做,就太不实在了。你厉害,我彻底服输。”“你服输什么呀,我是因为最近不搞水彩画了,所以才想着弄弄文章之类的。”“你那水彩画远景近景一样,黑色白色不分明,可比不上你这个本事。真是太佩服了。”主人说:“被你这样一夸,我兴致更足了。”看样子迷亭说的什么,主人始终没有理解。
恰在此时,寒月君边说“上次给您添麻烦了”,边走了进来,真出乎意料。“哎呀,寒月君啊,好久不见,现在我正在欣赏一篇佳作,把我的‘橡面坊’的阴霾给冲淡了。”迷亭先生这几句话说得莫名其妙。寒月也答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噢,原来如此啊!”只有主人看起来不是很兴奋。他说:“你介绍过一个叫越智东风的人,他前些日子来了。”寒月说:“他来过了?叫越智东风的那个人真是老实巴交,就是多少有点儿古怪,本来我不想打扰您,但他说什么也要让我把他介绍给您,所以……”主人说:“也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关于他名字的事,他来您家时有没有提到?”主人说:“应该没有提。”寒月说:“是吗?不管去哪,他总会先跟见面的人解释一下他的名字,都成癖好了。”迷亭这人,唯恐天下太平,他赶忙插话问道:“他是怎么解释的?”“他直怕别人读他的东风时用汉字的音……”“真是怪了。”迷亭先生边说边拿出一点烟丝,是从上边画着泥金花纹的皮质烟袋中拿的。寒月先生说:“‘我的名字不读Ochitofu,应该读Ochikochi,’他常常这么跟别人说。”“真有趣。”迷亭深深地把烟吸进腹部,这是云井牌烟丝冒出来的。寒月说:“他太痴迷于文学,如果读成Kochi,再连上姓一起,就成了Ochikochi,和‘远近’这个词语一个读音了。此外,这四个音节都很押韵,对于这一点他是很得意的。因此他时常唠唠叨叨:如果读我这个东风要用汉字的音,我岂不是白费苦心了。”迷亭先生听完之后说道:“对,这还真是有些独特呢。”如此一来,迷亭先生的兴致更高了,云井牌烟已经被他吸到腹部,又从鼻孔喷出,中途徘徊了一阵,呛了咽喉。这家伙把烟杆握在手里,咳得吭吭直响。主人也笑了,他说:“前些日子他来时,说他在朗读会上担任的角色是船老大,遭到女学生们的嘲笑。”迷亭拿起烟袋边在腿上敲打,边说:“你看看,太有趣了。”我离他很近,觉得不安全,就赶快往边上躲了躲。接着迷亭又说:“前些天我请他吃‘橡面坊’的时候,他也跟我说过那个朗读会。听说下一次的大会准备请些知名文人参与,他还跟我说:‘一定请先生参加,’我问他:‘还是朗读近松的戏剧吗?’他说:‘不了,下次要找个新作品,已经选定《金色夜叉》[13]了。’我接着问:‘你担任哪个角色呢?’他说:‘一个叫阿宫的女子。’东风君扮演女子阿宫,太有趣了。我一定会去,还要给他拍手称赞呢。”寒月虚伪地笑了笑说:“有意思吧。”主人回想起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孔雀舌还有‘橡面坊’这几件事,用报复的语气说:“不过东风人真是好,老老实实,毫不浮夸,他和迷亭一点儿也不一样。”对于这些,迷亭先生完全没有不快,他笑着说:“无论怎样,反正我这种人就是‘行德镇的菜板’[14]。”主人说:“这种人非你莫属了。”说实话,主人并不知道“行德镇的菜板”作何解释,不过,他好歹教了那么多年书,糊弄人的手段还是有的,因此在这种时候,他就在社交上运用了教书的手段。寒月直言不讳地问道:“刚才说的‘行德镇的菜板’是什么意思呢?”主人硬是对“行德镇的菜板”避而不谈。壁龛前摆了一盆水仙,他看了看说道:“去年年根儿的时候,我在洗澡回来的半道上买了这水仙插上了。你们瞧瞧,放了这么长时间。”迷亭用指尖拨动烟杆儿,像表演“大神乐”一样让它飞转,同时说道:“说到年根儿,去年年根儿的时候,我碰见一件离奇的事。”主人放松下来,好像已经忘了“行德镇的菜板”这回事,并说:“快跟我们说说你碰见了什么事。”迷亭先生遇见了这么一件稀奇事:
“没错,大约是腊月二十七,这位东风先生提前给我写了封信,内容为:‘我准备到府上拜访,请您赐教些文艺上的高论,但愿那时候您能在家。’于是我从一大早就开始等候,但他却很晚才来。午饭过后,我在火炉前读了会儿波利·佩恩的滑稽读本,这时收到静冈母亲的来信,我打开一瞧,无论什么时候,老人看见我也觉得是孩子。说寒冬腊月的,晚上别往外跑了,必须要生炉子,把屋里的温度弄高才能洗冷水澡,要不该冻病了。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我觉得还是自己的妈心疼我,外人肯定做不到。我向来什么都不在乎,此时却是被打动了。想到这,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游手好闲下去,为光宗耀祖,我一定要创作出一部伟大的作品来才行。在我母亲的有生之年,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明治文坛上出了位迷亭先生。接着我又往下读,下边还说:‘你们这些人真是幸运,在对俄交战时,年轻人为效力国家,历经苦难。到了年底别人都忙碌着,你却好像已经到了新年一样,毫无顾忌地玩乐。’说实话,我并非像我母亲说的那样玩乐。接着,信上一一写出这次战争中死亡和受伤人名,有很多我小学时候的朋友。望着名单上众多人名,我不禁感慨这尘世很乏味,人活着也很无趣。在信的结尾处,我母亲写道:‘我年事已高,恐怕今年是最后一次吃祝贺新年的年糕汤了……’写得有点让人担心,我的心情也因此而郁闷。这时,已经是晚饭过后,我希望东风能赶快来,但他还是没来。我想回信给母亲,写了十二三行,而母亲的信却长达六尺。我可没那本事。我每次只写个大概十行就结束了,希望她老人家不要责备。这时,我感到胃里难受,因为整整一天我都坐着不动,我想出去寄信,顺便活动活动,如果东风来了,就让他等会儿吧。和以往不一样的是,这次我没有去富士见町那个方向,只是随意走向了堤三番町那边。那天晚上,天正好有点阴沉,护城河的对岸吹来一阵冷冽的风,太冷了。一辆火车从神乐坂那方向开了过来,从外堤坝通过时发出“呜”的声音,让人感觉十分凄凉。一些东西,如年关、阵亡、衰老、世事无常等,在我脑海中不断出现,就像走马灯一样。常常听说有人死于上吊,我忽然间想了起来,莫非由于受到此种氛围的影响,萌生了一了百了的想法?我仰起头向堤坝望去,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那棵松树下。”
迷亭的话被主人打断,他插话说:“你说的是哪棵松树呢?”
迷亭缩了缩脖,回答道:“就是那棵吊脖松呀。”
寒月推波助澜表示不解:“不是鸿台那儿才有吊脖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