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台那儿的是吊钟松,吊脖松是在堤三番町这儿。这个名字从何而来呢?原来据说古时候,无论什么人,一走到这棵树下就有上吊的想法。堤坝上的松树本来有好几十棵,但一旦有人上吊,过来一看,准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这里每年总会吊死两三个人,其他的树上没一个人愿意吊死。我瞅了一眼那棵松树,恰好一个横着的枝干伸到了路上。枝干长得确实非常秀美,我寻思不能让它这么空闲着,不然太可惜,要是有个人在这上吊就好了。我向周围望了望,想着有人能来吗,可偏偏没有一个人。没法子了,我当时想要不要自己去上吊呢?不行,如果我上了吊,就该死了。太危险,不能去。不过,在古时候,希腊人为增添兴致,会在宴席上模仿上吊,他们是这样表演的:一个人站在台子上,绳套已经打好了结,当他把脖子伸进去的时候,一旁的人马上踢倒台子。当台子被撤走的时候,那个把脖子伸进绳套里的人赶快把绳结解开,跳下来。假如确实如此,大可不必惊慌。我也想尝试一下,便将手搭在了树枝上,那树枝弯了下来,弧度适中,并且那弯曲的风姿太好看了。我想象到,如果把脖子吊在上边,上下轻盈地摇曳,这情景该多么让人兴奋呢。本来,我寻思着一定要尝试一下,但转念一想,我这样可对不起在家等我的东风。于是我不上吊了,先去见一见东风,和他谈一谈,事后再来。就这样我回了家。”
主人问道:“就这样安然无事了?”
寒月嘻嘻地笑,并说道:“太有意思了。”
“我回家之后,没见到东风,倒是看到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上边写着:‘今日事务缠身,不能赴约了,改天一定抽出时间拜访。’这下我松了口气,心想这回我无牵无挂,可以去上吊了,真让人欣喜若狂。我立马穿上木屐,匆匆忙忙赶到之前的那个地方,结果看见……”说到这,迷亭不慌不忙地看了看主人和寒月。
“结果看见什么啦?”主人有些着急,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真是越来越激动人心啊。”寒月的礼服大褂前有个穗子,他边摆弄边说道。
“结果看见我来之前,有人已经在那上吊了。我就晚了一步,真是可惜啊。现在想想,当时我是被死神附身了。据詹姆斯[15]说,这是由潜意识的幽灵地府和我生存的现实世界,按照某种因果关系进行的相互感应。你们说这不是很奇怪吗?”迷亭十分镇定地说。
尽管主人心里知道他这次又被捉弄了,但他一声不吭,只是大口地嚼着“空也糕”[16],嘴里呼噜呼噜作响。
寒月将火盆里的灰小心地弄平,低着头嗤嗤地笑,接着开口说话,语气十分平静:
“的确,您说的这些事有些奇怪,好像难以置信。但说真的,我还是非常相信的,因为最近我自己也遇到过一件几乎一样的事儿。”
“啊?你也曾想过上吊吗?”迷亭说。
“没有,我的怪事跟上吊无关。也是去年年关的事儿,更让人觉得惊奇的是,事情发生的日期和时间差不多和先生您一样。”
迷亭说道:“太有意思了。”接着也把一块“空也糕”塞进嘴里。
接下来,寒月开始说他的怪事:
“当天,我带了一把小提琴到向岛的一个朋友家,他家举办了‘忘年会’兼合奏会。这是个热闹非凡的盛大聚会,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太太也来了。所有事情都准备妥当,这可被称为最近最珍贵的一大快事。乐器合奏随着晚饭的结束而停止,大家开始闲聊。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想回家。恰在此时,一位博士的太太来到我身边,用很低的声音向我问道:‘某某小姐患了病,这事您知道吗?’说到那位小姐,我两三天之前见过,那时候没看出来她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还像平时一样,所以我很吃惊不已,详详细细问了情况。听说我和她见面的那天夜晚,她突然发烧,不停地说胡话。如果只是这样还好,但是她说胡话时,时常叫到我的名字。”
主人没说什么,就连迷亭先生也没有提类似“真有艳福”这种不够高雅的话,他们都在洗耳恭听。
“请来个大夫看病,据他说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总之过高的体温引发大脑昏迷,要是安眠药不起作用,就危险了。听到这话,我心情极度郁闷,心里觉着膈应着了,就像睡着时被魇住了一样。四周的空气好像顿时不再流动,从各个方向把我紧紧包围。在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这件事,真是不好受。那位小姐美丽、开朗、身体无恙,居然……”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那位某某小姐刚才听你提到两次了,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一下她的尊姓大名呢?嘿,你也想知道吧?”迷亭看了看主人说道,主人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
“算了,还是不说最好,说了没准儿会给她本人惹来是非。”寒月说道。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听得含含糊糊喽?”迷亭说。
寒月回答:“你别讽刺我,我说得可是非常严肃认真的。反正,一想到周围小姐染上那种病,我就感觉飞花落叶一般,忽然间就精神倒塌了,犹如全身都停止活动一般。我跌跌撞撞地来到吾妻桥上,靠着栏杆向下望去,只感觉那漆黑一片的河水正在流淌,至于是涨潮还是退潮,我不知道。一辆人力车从花川户那方向上了桥,跑了过去,我一直看着那辆人力车,直到它的灯光越来越暗,消失在有啤酒广告牌的地方。我再次低下头,向水面望去,就在此时,听到遥远的上流传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奇怪,这么晚怎么会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到底是谁呢?我认认真真看了看水面,漆黑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寻思,可能是心里作怪,还是别停留了。刚迈出两三步,我又听到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很微弱。我又停住脚步,仔细地听、当听到第三次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手握着栏杆,双腿直颤抖。那个呼唤声显然是那位小姐的声音,发出的地方不是远处,而是河底。我不由自主答复了一句‘我在这儿’。安静的水面回荡着声音,是因为我音量太大的缘故,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很惊奇,向四周望去,人啊,狗啊,月亮之类的,什么都看不见。这时,我已经整个被茫茫夜色包围,心里只想着向呼唤我的那个地方奔去。那位小姐的声音像在痛哭,也像倾诉,在我的耳朵里回荡,好像在寻求我的帮助。于是我答应道‘我很快就来’,接着一半身子探出栏杆,向漆黑的河水看去。呼喊我的声音仿佛是从水底轻轻传出来的,我总有这样的感觉。我寻思:‘真好,就在水底下。’最终我踏上栏杆望向河水,如果再听到呼唤声,我一定跳下去。这时,那声音又一声接一声地传了出来,十分凄惨。我下定决心‘就是这儿’。我先使劲向上跳了一下,接着身体就像块小石头一样落了下去,完全没有可留恋的。”
主人眨了眨眼问道:“最终还是跳了下去?”
迷亭边挠了下自己的鼻尖边说:“怎么会发展到这步田地,真想不到。”
“跳下去之后,我就昏迷了,很长时间不省人事。过了一会儿,我醒了过来。除了感觉有点冷,身上居然哪里都没有湿,也没感觉到呛水。我心想:‘我是跳下去了,这千真万确啊,真是奇怪。’我发现肯定没那么简单,我又向四周望去,哎呀!我把方向给弄错了,自己还以为跳进水里,其实是跳到桥中间去了。那时候,我觉得很是可惜。我没能去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只是因为我把前后方向弄颠倒了。”寒月痴痴笑着的同时,依然不停摆弄着在他胸前有装饰作用的丝带,他把它当成了累赘。
“啊呀……真是有意思,和我遭遇的事情极为相似,实在是妙哉。看样子,把这当作詹姆斯教授的材料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以‘人的感应’为标题,把这做成文章,必定会轰动文坛呢。另外,那位患病的小姐,后来怎么样了?”迷亭先生要一问到底。
“应该已经康复了吧,两三天前我去拜年,她在院里和女佣玩羽毛毽呢。”
刚才主人似乎一直在冥思苦想,现在他突然说话了:“我也遇到过。”那劲头显得不甘示弱。
“你也遇到过?遇到什么了?”依迷亭之见,像主人这种人哪能遇到什么神奇的事儿呢。
“我也是去年年底遇到的。”
“都是去年年底遭遇的?这真是有意思的巧合啊。”寒月说着笑了起来,有一小块空也糕粘到了他那有豁口的门牙边上。
“难不成是同一天同一个时间?”米奇打岔道。
“没有,不是同一天,大约是二十号左右。我夫人跟我说:‘我不需要你给我送什么新年礼物,摄津大掾有演唱活动,陪我去听一次吧。’我当然会带她去。不过那时当我问她:‘今天表演什么节目’,夫人拿出报纸看了看说:‘今天表演《鳗鱼谷》。’我说:‘今天别去了,我不喜欢听《鳗鱼谷》。’那天就没去。第二天,夫人又拿来报纸跟我说:‘今天是《堀川》,这次总能去了吧。’我说:‘《堀川》是三弦主奏了,只是热闹,情节少,今天也不去了。’夫人不悦地离开了。到了第三日,夫人又来跟我说:‘今天是《三十三间堂》,摄津大掾的《三十三间堂》深得我心,或许你不爱听,但是陪我去一次总行吧,就算为了让我听听。’她和我开始最后的交涉。我说:‘既然你很想听,倒也可以去。但是这次听众肯定会爆棚,因为听说他这次是为告别艺坛而登台演唱的,这个曲子是他最后几个有名的曲子。你这样毫无准备就去了,哪能找到座位?到那样的场合,正常的程序应该是先和“观戏茶屋”的人搞好关系,让他们帮忙订个好位置,否则,违背常规可不行。不好意思,今天别去了。’夫人听我这么一说,神情十分不快,好像快哭了一样地说:‘那种手续太繁琐,可不是我这个女人能懂的。但是,大原家的老夫人,铃木家的君代,也没走什么正常程序,一样去听了。你这也太过了,虽然是个教书的,听个曲子也不用这么麻烦啊。’如此一来,我不得不让着她,我说:‘好吧,咱们去,买不上票也无所谓,晚饭过后坐电车去吧。’我夫人听后,兴致立即来了,说:‘不能那么慢慢腾腾,既然要去,就一定要在四点之前赶过去。’我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在四点之前赶到呢?’接着她跟我解释道:‘要早点去占座位,否则就进不去了。’她是听铃木家的君代说的。我又追问了一句:‘这样说来,要是四点之后再去就看不上了是吗?’她回答说:‘没错,四点之后去当然看不成了。’不过说来真是怪了,恰好这时候,忽然全身哆嗦起来……”
寒月问:“是师母吗?”
“不是,我夫人精神劲可足呢。是我。我全身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刚有这种感觉,立即两眼昏花,不能动了。”
“看样子病得很急啊。”迷亭给解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