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也不知道主人和寒月君出去之后,到哪儿散步去了。当天,直到很晚他才回来,第二天九点多才出来吃早饭。主人默不作声地吃着煮年糕,一碗接着一碗,我仍旧在饭桶上看着他。虽说年糕片不算太大,但他怎么说也吃了六七块。最后他放下筷子,把一块剩在碗里说道:“唉,吃饱了。”要是别人随便在碗里剩饭,他坚绝不同意,但是他拿出一家之长的架势,得意地看着吃剩的年糕泡在浓汤里变烂糊,却一点也不感到内疚。主人的妻子把壁橱里的胃药拿来放到桌子上,主人于是说道:“我不吃这个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她为让他吃药,不停地劝说:“你怎么……最好还是吃了吧,人家说这对淀粉食物很有效。”主人那固执的毛病又犯了:“不吃,管它对淀粉食物有没有用。”妻子不高兴地说道:“你这个人总是半途而废。”“不是我半途而废,是药不管用。”“你前些时候不是天天都吃吗,还总说效果不错。”主人用对句一样的口气回复道:“那会儿管用,这会儿不管用。”“像你那样吃一阵不吃一阵,再管用的药也保证不会管用的。胃病和别的病不一样,不坚持吃药就难好。”她回头看了看,阿三端个方盆在那里候着。很快,阿三就不求回报地与女人站在同一战线,说道:“老爷,太太说的有道理,您要不坚持吃几次看看,也不知道这药是好是坏啊。”“我说不吃就不吃,管它好坏呢,女人家什么也不懂,别插话。”主人的妻子说道:“反正我们不是男人。”边说边把胃药给主人推过去,想强行让他喝下。主人却站起身,什么话也没说就走进书房。主人的妻子和阿三相互对视,不知如何是好,便嘻嘻笑出了声。如果这个时候,我在主人身后紧追不放,坐到他的膝盖上,肯定没好果子吃。于是我从院子绕道,爬进书房前的长廊里,悄悄从纸窗户看里边的主人,他把克泰德写的书展开,正在阅读呢。如果他能像往常一样把这本书读进去,我则不会小瞧他。但是不出我所料的是,还不到五六分钟,他就拼命把书摔在桌子上。仔细一看,这次他在日记本上记录下以下文字:

与寒月散步,来到了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等地。在池之端的候车室前,艺伎们身着春装,底襟绣着五颜六色的花,她们在玩一种游戏,叫拍羽毛毽。她们的衣服很靓丽,长相很难看,就跟我家的猫一样。

完全没有必要用我做例子,阐述她们长得难看。只要到“喜多美容店”去刮刮脸,就算是我,也不一定比别人差到哪儿去。不幸的是,人总是这样骄傲自大。主人在日记中接着写道:

转过“宝丹”药店,又一个艺伎走来。这个艺伎杨柳细腰,塌肩,长得很漂亮,身上的衣服是淡紫色的,不大不小,看起来很典雅。她笑时,雪白的牙齿露了出来,说道:“小源哥,昨天晚上我实在是抽不出身来。”不过,她姿态虽然靓丽洒脱,但那和乌鸦啼叫没两样的沙哑嗓音,令她折色不少。所谓小源哥何许人也,我也不想费劲回头去看,便摆动着双手直接向御成路走去。看寒月的样子有点心不在焉,我不清楚什么原因。

人的心理是最难以理解的。此时,我家主人到底作何心情?是感到愤怒?还是没有看清事情的实际情况呢?或者是想从有崇高智慧的古人遗作中寻找到一丝安慰呢?我完全搞不懂。他这是对社会的一种嘲讽呢,还是在人间隐匿?是对无所谓的事情大动干戈,还是置身事外呢?我简直分辨不清。在这一点上,我们猫类没有那么多想法。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生气的时候就尽情发泄,伤心的时候就痛哭流涕。再者说,对于日记这种一点儿用也没有的东西,我们猫类是肯定不会写的。记它有什么必要呢?或许,有写日记需要的人都是像主人那样想法和行动不一致的人,他们真实的一面不能公布于社会,于是暗中一通发泄。而在我看来,我们猫类的真实日记就是吃喝拉撒睡,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一点一滴保留下来太浪费体力,实在没有必要。有闲工夫,不如在长廊里睡睡觉,那比写日记惬意多了。主人接着写道:

来到神田,晚饭是在一家饭馆吃的。很长时间没喝“正宗”牌的酒了,于是喝了两三杯,结果今天早上胃口特别好。看来,对于胃病患者来说,每天晚上喝几口酒效果最好。我是绝对不吃胃药了,谁让我吃我也不吃,反正效果不好就是不好。

主人在日记中一个劲地说胃药不好,就跟和自己吵架一样。今天早上生的气,在日记里还没发泄完。也许这就是人类记日记的实质。

前一阵某某说:“把早饭停了胃能好些。”我试着两三天没吃早饭,最后肚子只是咕咕地响,一点作用也没有。某某说所有胃病都是由咸菜引起的,告诫我别吃咸菜。只要不再吃咸菜,胃病必然被根除,变得健康起来。从那以后,我一个星期都没吃一点咸菜,可是也没看到效果,所以这些天又吃上了。我问某某,听他说:“腹部按摩是仅有的治疗方式。但是一般的按摩方法不管用,唯有‘皆川派’的古法疗法可以根治,一般胃病只需弄两次。这种按摩方法也受到安井息轩[5]的欢迎。就连坂本龙马[6]那样的英雄人物,也经常接受这样的治疗。”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来到上根岸,感受了一次他们的按摩。不过他们说要想康复就要按摩骨节,他们还说想要除根,就要翻转颠倒内脏的位置等。那简直是一种残忍的按摩。治疗后如同得了沉睡病一样,全身没劲。经过这一次,我再也没去过。A君告诉我固体食物绝对不能吃,于是我整整喝了一天的牛奶,肠道这时就跟闹了水灾一样隆隆直响,弄得我一个晚上没睡着。B先生说:“用横膈膜呼吸,锻炼好内脏,胃功能自然会好转,不信你试试。”我也稍微试用了一下这个办法,但总觉得腹部不适,也不知为什么。某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就专心地做,但还没五六分钟,又抛到脑后去了。如果尽全力去记它,心里只有横膈膜,读书写文章都不行。迷亭是个美学家,他见到这种情况嘲笑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又不是要生孩子,还是别做什么横膈膜的运动为好。”于是这段时间,我又不做了。C先生说:“多吃些荞麦面条可能对你有好处。”我就今天吃打卤面,明天吃汤面,结果不但毫无作用,还腹泻不断。这一年来,我想尽所有办法治胃病,可一切都没有用。仅昨天晚上跟寒月喝了三杯“正宗”,颇为奏效。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要喝个两三杯。

在我看来,他很难坚持晚上喝酒。主人的想法总是不停地变化,就像猫儿的眼睛一样。他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不持久。况且,他表面上装作坚强,但是他在日记里分明极为担忧他的胃病,真是可笑。前一阵儿,他的一位学者朋友来家拜访,表达了另一种观点。他说:“祖辈的罪孽以及自身的罪孽,是一切疾病的根源。”他的这位朋友论述的道理很明确,有理有据,见解独到,看来对此颇有研究。我的主人很可怜,缺少学识和智慧,无法对这种说法进行反驳。不过,他正承受胃病之苦,只好想尽一切办法进行辩解,以维护自己的尊严。他说:“你这么说独特是独特,不过你难道不知道卡莱尔也得了胃病。”这种回答前言不搭后语,就好像是在表达:“既然卡莱尔也患上了胃病,那么自己胃不好是值得骄傲的。”接着朋友驳回了他的话:“就算卡莱尔有胃病,那有胃病的人就能成为卡莱尔吗?”主人被这句话呛了回去。别看主人很贪慕虚荣,但其实,他很希望胃能康复,因此有了日记上说的“以后每晚喝上两三杯”的话,真是太搞笑了。可见,或许由于他昨晚和寒月畅饮了“正宗”,因此今天早晨敢吃那么多年糕。说到这些,我都想吃年糕了。

虽然我是只猫儿,但基本上什么都吃。我很少挑三拣四,因为我不像拉车人家的老黑那样,有那么多力气跑到胡同口鱼店那么远的地方;当然,我也不如新路里二弦琴女师傅家的三姑娘那样,喜欢奢侈。不管是孩子们掉下的面包渣,还是掉地上的点心馅,我都吃。说到咸菜,虽然不太好吃,但也吃过两小片咸萝卜,是为了获得经验而吃的。说来也怪,不吃还好,吃了之后,所有的东西基本上都不会拒绝。像我这样住在教书人家里的猫,终究说不出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因为这是一种任性,是建立在奢侈之上的。主人曾说,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是个十分讲究的人。不过,他是个写小说的,不是在饮食上讲究,而是在文章上尽其所能地讲究。一天,巴尔扎克想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结果他想了各种姓名,没有一个满意的。有个朋友恰好这时候来拜访,两人一起外出散步。当然,他的朋友只是陪他散步,对实际情况并不知晓。不过,巴尔扎克已经为了这个名字不断探索,这回他想借此机会寻到它。于是他来到大街什么也不关心,就一路盯着那些店铺的牌匾,但一个满意的名字也没找到。他带着朋友马不停蹄地走,他的朋友则步步紧跟,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就这样从早到晚把巴黎转了个遍。在回去的路上,巴尔扎克无意之中发现一家裁缝店,牌匾上写着“马卡斯”。巴尔扎克很高兴,边鼓掌边说:“太好啦,太好啦,就用它了。马卡斯这个名字真不错。在马卡斯前边加个大写字母‘z’,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了。对,一定要用‘z’,‘z.marcus’真是美妙。即使名字起得很不错,但要是自己编出来的,难免被认为太矫情,没有多少意趣。这回这名字可算让我满意了。”他让朋友感到既疲惫又不解,但他却丝毫不知道,就一直自己兴奋着。我认为,为了赋予小说人物一个名字,不惜在巴黎转悠一整天,这是不是太繁琐了。当然,讲究到这般程度也不是不好,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受如同牡蛎一般的人支配,是不愿意讲究那些的。不论任何时候,只要能吃就行,这是我的主旨,这恐怕是所处环境决定的。因此,我现在绝不是出于讲究才想吃年糕的。我只是觉得,只要能吃进嘴就赶快吃,管它是什么呢。于是我想起来,主人吃剩下的那块年糕说不定还在厨房里放着,我拐到厨房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