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我的囚禁,以及小故事

一种偏僻、荒蛮的气息囚禁了我。就像一条无人光顾的小河,紧锁了一条鱼孤寂、暗淡的漫游。那条河微不足道,终有一天会干涸、断流,在移动的沙土和腐败的光阴里消失了自己——连同她身体里的鱼儿,在时间里了无踪迹,形同梦寐。仿佛巨大的泪滴,顷刻间被风的舌头所舔噬。

那样一种情怀,在幽暗、封闭的瓶子里痛楚、缓慢地生长着。我在暗黑中,看到一个老人向我走来,他穿着白色的旧的汗衫,手里握着一把蒲扇,他的白发被梳得整整齐齐(带着潮湿的头屑味道的梳子,留在了他身后的房子里),脸色过分地红润——那是他易怒的表情退潮后永不散去的充血的风景,他的黑棉布裤衩被风撩起,露出苍白而浮肿的脚踝。我看到他向我走来,带着背后的一个影子——一个沉默的、体型瘦小的中年人,仿佛是在一个空旷地带,一个地老天荒的角隅。

我感到我的生活正被爷爷和父亲所囚禁。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作为一个幻影存在——他们并不经常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爷爷和叔叔住在县城金城路一座自盖的红色房子里;而父亲,常年工作在一个带有军工性质的僻远工矿。他们只是以过去出现的形态压迫我,不断出现在我的回忆里。

我被我自身囚禁。

我的姐妹,她们在哪里?她们隐没在课本、弄堂和女孩更为尖锐的细小身体的秘密里。母亲隐没在没有尽头的繁重的劳作和家务里。

我像一尾鱼,自由然而盲目地沿着瓶子的壁沿来回游动。我爱上了游泳。从我家走到县城唯一的河流,不要五分钟。你会看到宁静的正午,一个孩子从午睡的躺椅上爬起,像梦游一样来到河边,正午的阳光仿佛烧灼了河面,使之反射出阵阵耀目的烫人的光芒。白色的燃烧的光焰之下,是墨绿色的、深不可测的河水。周围没有一个人,水泥台阶上有粗心的妇人洗衣后忘记带回家的肥皂盒。身后的古城墙上种着蔬菜,随着河流蜿蜒辗转,鲜绿的蔬菜在黑色的泥地上顺着棚架伸展着杂乱的触须,上面开着白花黄花,条状或球状的果实暴露在叶缝间,像女人不经意露出的身体的部分。河对岸是稻田,刀子般的绿色叶片迎风起舞,互相纠缠和拍打。静,然而我能感觉到我心里的躁动。我脱掉衣裤,跃入水中,感觉到水面的滚烫和水底的清凉。我一个人,在水里盲目地游动,顺流而下,然后又逆流而上。我总是一个人,我似乎分阶段地拥有一些朋友,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

我的自闭、拒绝的姿态,是否意味着我此生将长久地与自己为伴,关注自身内部的深层感受,而对外部世界感觉迟钝和麻木?

我的同桌,是个眼睛明亮漆黑的俊秀男生。他的父母工作在901地质大队,那是个专门勘探地下矿藏而来我们县城的临时派驻机构。那一年暑假,我们小学毕业,等待着进入中学。我去过他家几次,那是片红砖砌成的平房区,中间围着一大片空地,魁梧的法国梧桐投下一片浓荫,树下有水泥乒乓球台和供人休息的石桌石凳。同桌家的纱窗门上蒙着灰蓝色的鸢尾花图案的布片。推门进去,闻得到客厅兼餐厅里一股浓烈的饭菜味儿。他家是双职工,来自外地,身上带着一种我无法探测的神秘的气息。我和他的交往平淡但相互信赖。

如果我们能够一起升入中学,我们或许可以成为长久或者终生的朋友。然而没能够。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在一次游泳当中,沉落水里。几天以后,当他重新浮现水面,已经是在遥远的邻县,他的脸肿胀不堪,几天的时间,他似乎老了好几岁——可以想见怎样的痛苦使他变成这样。同桌没能和他的父母离开这里,而是永远地归于一条赣西无名的河流。那片平房区,901地质大队,我没有再去过。我的同桌,他有一张白的方整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及沉默不语的神情。

下午时辰,直至夜灯初亮的时刻里,河流变得异常的喧哗和热闹。来自弄堂的、机关的、学校的、村庄的,各种人兴致勃勃地骑车或者步行来到河里游泳。在河边洗衣洗菜的妇人也很多,就像是怀着某种宗教信仰的人,在特定的时刻,来到水边进行生命的洗礼。水里是一片白花花的男人的身体,从须发发白的老人,到乳臭未干的小孩,他们纵情享受水的乐趣,在其中扑腾游弋,神情愉悦,流连忘返。我也深处其中,在这具有节日色彩的喧闹里,仿佛看到另一个孤独的游魂,在水中若隐若现,平静或微笑。我感到忧伤。站在水里,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仿佛目睹与自己无关的电影。

如此喧闹的场景仅仅是为了来对一个幼稚的灵魂敬礼、悼念。

放学的时候,我背着书包,经过电影院门前。我永远对里面这张神奇的幕布感到好奇,对银幕上的明亮和周围的暗黑感到神秘。但是,这张幕布,就像多少年以后读到的马尔克斯伟大的小说《百年孤独》里的飞毯——不翼而飞了。幕布洞开后,又变成了一个戏台。观众由影迷变成了戏迷。我记得母亲爱看戏,经常带着我,或者姐姐妹妹去看“人戏”(我们家乡人对戏剧的称呼,显示出人世的通俗和欢喜)。

家乡的人戏是“采茶戏”,是一种盛行于赣中以及赣西南一带的民间戏剧。有演绎神话故事,如《白蛇传》,也有历史故事《窦娥冤》等。在那个荒僻的赣西山区,戏剧具有一种超越现实困窘和贫乏单调的神奇力量,使一个暗淡无光的现实世界变得具有某种熠熠发光的幻觉。

县剧团里有个姓张的演员,很著名,她的唱腔如泣如诉,表演如诗如画。在俘获观众的眼泪方面,具有温柔和残暴的力量。这是个长相标致的女人,体形修长而丰盈,细腰白脸,皓齿明眸。母亲是她忠实的影迷。然而我对戏却不知所以然,当她在台上扯着嗓子揉红戏迷们的眼睛时,我大约在打瞌睡。我只是对进入戏场最初的时候感到兴奋:墨绿色的帷幕拉向两边,露出舞台明黄的灯光,灯光后面是描画着垂柳拱桥、亭台水榭、湖水蓝天的布景;乐器在看不见的角落敲响,丝竹之声悠悠缕缕;描眉画眼的女人甩动水袖,款款地从幕后出来,她们身上的服饰显示出一种非真实性,如同梦里;观众们顷刻间安静下来,他们的表情一致的惊愕、好奇、沉醉、满足,同样显示出一种非理性和非真实性,如同被催眠的人,任由摆布,无从抗拒。

演员这个角色激起我对艺术最初的认识。在演员这种类似疯癫的举止中,我看到人们对于自己理性的、贫乏的现实世界的唾弃——我真的在这么小,有这样深刻的认识吗?这个张演员无疑是全县的明星,据说她的芳名还传播到了地区,县里各方面的人都以结识她而感到荣幸。出入她家门庭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当她在舞台上痛彻肺腑地哭诉,卸妆以后,回到家中,又是一副怎样的模样?她真的这么神奇吗,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有何不同?在僻远的赣西的天空下,难道她的命运完全是另外的样子?我的母亲,一个最最平常的家庭主妇,忙碌于繁重的家务的女人,是否设想过自己站在舞台上,下面是成片的如痴如醉的眼神的情景?她如果出现在张演员面前,是否会感到紧张和羞怯,手心冒汗,心跳加快?

我在这里提及的这位美丽的女性,后来死在县郊的山上——死于“情杀”。这个词就像西装、领带一样,对我来说是新鲜的,但也是永难忘记的。在当时我并不了解其中的原委,只是对这个凶手感到痛恨,他不仅杀死了一个美人,并且扼杀了全县人的精神寄托。从此以后,他们要回到生活的苦闷、枯涩里去。

杀死张演员的是个干部,因为他无法容忍她在和他交往的同时,和另外一个人——剧团里演小生的男一号保持同样的关系。干部因此被迫下台,并且被判了无期徒刑。

在沉闷单调的生活中,不时闪现这样一朵或者那样一朵小花,这样一张或者那样一张面孔。它们之间毫无关联,就像我们无数个夜晚随便擦燃的一根火柴一样,具有随机和转瞬即逝的特性。然而,那些风中微光却也时时让人的灵魂颤抖。仿佛它们也构成了我生活中幽暗而痛楚的部分。它们凝固在我身上,使之呈现出某种诗意、绝望、忧伤……就像哗啦啦的水流,我们看到它们无情地流去,仿佛看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耗空,那些岁月,那些人,那些往事……

我每天上学放学,在县城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感觉到时日的漫长和生活的戏剧色彩。我能阅读到的书籍非常少,但是每日身边发生的事又是那么多。它们吸引着我,诱发着我的好奇心去感知。我生活在一个被女性包围的家庭环境里,没有兄弟,父亲和爷爷总是缺席,我对他们不在我身边的生活同样感到好奇。那样的生活对于今天的我来说依然是个谜。也正因为此,我得以很早地以个人的面目,来观察生活,看到我自己看到的东西。我依然认为,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和自己毫无关联或者关系不密切的人,看到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的结局:死亡。仿佛那是不可避免的厄运,罩在他们头上,无论他们怎样努力,都无法逃脱死亡对他们的囚禁。

也许这是精心选择的结果。我愿意在现在的回忆里,挑出“死亡”这黑的颜色,来作为对童年的打量,从而“看见”那些逐渐模糊的岁月。

总是记得一个叫“五狗”的人。老家人习惯在五狗后面加上“魔气”(疯子的意思)两个字——他的名字变成了四个字。这个名字有两层意思在里面:一是那时县城的疯子特别多,而他是其中一个;二是人们强调他是疯子,而不是他的名字。事实上他没有疯,只是他无家无室,从小泼皮无赖,有一身的蛮力,具有很强的破坏性。人们说起他来,脸上露出喜乐的神情,说明并不讨厌他;尤其女人在教训自己的丈夫软弱无能时,还常常拿出他来打比方——仿佛这个喜欢偷鸡摸狗,无所事事的混混其实是个英雄好汉。是的,他就是一个混混,好吃懒做,头脑简单,冲动暴戾;他有一只跛腿,和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在冬天里,依然穿着单薄的衣裳(而且时常是敞开的)。他有时也会走到哪个孤寡老人家去,帮着挑水劈柴,但这样的时候不多。

我常常看到的五狗,是穿着蓝色制服,斜歪戴着帽子,脸上酒气冲天,一瘸一拐地在街上招摇过市、横冲直撞的样子。他所到之处,那些乱摆乱放的小贩、江湖游士(相面、郎中、卖鼠药之流)顿时大惊失色,卷起摊点就跑。因为他是个临时城管人员,大家习惯了他的蛮不讲理,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大家都知道他经常到医院去卖血,他的菲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撑他常常买酒喝。自从做了城管人员,他也不去偷鸡摸狗了,这个有着大方脸,酒糟鼻,和一头硬硬的钢针一样的直发的男子,他发着酒疯,在街上制造出一种喜剧气氛的时候,人们便乐呵呵地驻足围观,如同看戏一样。

他是小孩的噩梦。我们总是站在密密的人群之外,从远处来观看他的表演。

人们将五狗卖血当作传奇。我从大人的语气里——尤其是妇女们的口气里——听出有称赞他身体好的意思。试想,一个羸弱的人去卖血,医院会接受吗?那些在医院目睹五狗卖血的人,回到家里必定要对孩子们或者邻居大谈特谈。那种兴奋的程度就好像县长握了他的手似的。以至于有些人习惯编织谎言,张口就说自己今天看到五狗又去卖血了。

大家只关心出现在医院和大街上的五狗,只关心疯疯癫癫、给大家制造了传奇的五狗,却没有谁去关心晚上的五狗是怎么过的,他在何处栖息,他的起居何人照顾。大家甚至故意不去设想后者——如果有房居住、有人照顾,那还是五狗吗?大家只关心卖血的五狗,如果有一段时间他没去卖血了,人们便会焦急、不安。

五狗好像是为了满足大家的愿望,去医院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

五狗自身制造的戏剧性,就像一张软绵绵的网,使裹挟其中的人感到心满意足。同样,他也掉入了另外一个陷阱之中。如果他一旦离开他自身,不再配合人们的期待,他的周围就都是刀子般愤怒的目光。他敏锐地捕捉到人们微妙的心理——从这点上来说,他可一点都不笨啊。是的,他本来就不笨,也不疯,只是喜欢装疯卖傻而已。

那年冬天,我们县城变得格外宁静。像个抑郁、自省的老人变得沉默不语。人们也不再爱上街看热闹,而是待在家里围着炉子烤火。那些小商小贩、游医相面兜售鼠药的,又有恃无恐地挤满了大街,不再担心五狗的蛮不讲理的拳脚——因为五狗再也没有在大街上出现过,据说他死于卖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