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鹬鸟,或河边的行走

我经常顺着黄昏的河滩行走。水鸟的叫声像水漂,贴着水面飞翔,河滩上的锯齿状植物已经枯黄,水面浅了许多,细长的刀鱼在冰凉的水中游弋;松鸦的鸣叫掠过城镇,它们凄惨的叫声里,仿佛浮现出久远的模糊的时间。

河流环绕着县城缓缓地流着。像所有封闭的山区一样,这里有着茂盛的植被,浓郁的乡情,有清洌的河流和单纯的人们。我家临水,水鸟的叫声夜夜抵达睡眠。当我在河边行走的时候,总是会产生某种错觉——仿佛另一个我从我身体里分裂出来,而我则以另一个人的目光去打量他。这种错觉,使我获得一种怪异但清晰的视角——我看见,暮色里,他的背影有些孤单;越过他的肩膀我又看到,对面的山坡渐渐变暗;几亿年前它们就存在那里,我想,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人,没有村庄,这里还是一片亘古未化的蛮荒之地。我一边漫漶无边地想着,一边走上古老的城墙。旧城早已摧毁,过去城门楼的地方变成了菜地。穿红背心的黑瘦男子,正举着细长的勺柄浇地(一股浓烈的粪便的骚味在黄昏的天空飘荡)。几个农妇弯身在地里捡拾割下的球菜。大块的红色的云朵堆积在山冈上空,再往上,则是无垠的深邃的蓝,微亮的星辰已经出现,鳞状的瓦顶铺排在暮色中。

河上面是一座水泥桥。载着石灰的卡车从山冈冲下来,扬起的石灰漫上树梢和建筑的坡顶,当它驶上水泥桥,我感觉到一种微微的震颤。

有几年春天发大水,洪水没有预兆地奔泻而来(我总是疑心大水来自山上),母亲大呼小叫,赶着我们手忙脚乱地将衣被、家具、锅碗往楼上搬,但还是有些旧椅子、破斗笠被水漂走。有的人家的牲畜也被水卷走了,涨着白白的肚皮漂浮在水面上。有人撑着竹排用钩子打捞可用的东西,我们站在阳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把一件件物什往怀里扒。当时我就梦想着拥有一条木排,将它撑上大街,引来别人的一片赞叹。洪水退去后,四处一片狼藉,我看见乡邻们似乎并不怎么抱怨,而是乐呵呵地收拾这残局(这当然是我的一种错觉)。河滩上伏倒的植物,它们的钩刺上挂着塑料纸、禾秆和破布条;死烂的鱼无辜地躺在那里,被更小的孩子们欣喜若狂地拾回去。

我的生辰八字忌讳水,母亲绝对不允许我下到河里去,但她一厢情愿的企图阻止不了我对河流的渴望。几乎没有孩子不下到河里去游泳。我很快就能畅快自如地在水中折腾是顺理成章的事。母亲的优点就是不为我的成长设置道路,她不会逼着我做作业看书,她对我几乎可以说是放任自流,这无疑助长了我的野性。因此逃避母亲对我玩水的追问是很容易的。她似乎总是轻易地被我骗过去,我有时怀疑她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因为我手臂和肩胛上褪下的皮屑岂能蒙过她的眼睛?我可以说充分享受到了作为一个儿童所应有的欢乐。她很少对我怒斥,更少打我,对于疼痛我从小疏于体验,日后性情显得有些脆弱是否有它的渊源?母亲很少用显见的语言、动作对我进行惩罚的教育,但也几乎不与我做出拥抱、亲昵的举止。有时我觉得我爱她,强烈地渴望接近她,但觉得有种无形的力量将我推开,使我愠怒和不快。这种体验,像静静生长的植物,只要不改变它的位置或者割断它,它就一直在那里生长着,并且变得越来越粗壮。

我不知道我的忧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一经在我的内心出现,就像黑色的糖块沉入玻璃杯里,被时间缓缓地搅动着,越来越浓。我并不是个很合群的孩子,尽管我看起来并不缺乏快乐,我的欢乐通常自给,很少在别的孩子那里分享到真正的友情和温暖。我排斥他们,像一只充满怨气的动物,独自一人沿着墙角默默行走。那些孩子们,将我的书包丢到墙的那边去,但我不会跟母亲说,更不会哭泣。

我从阅读当中体会到了真正的愉悦。但书籍是那么的少,记忆里几个要好的伙伴,都是因为首先热爱他们家里的藏书而与他们交上朋友的。但这种友情并不牢靠,一方面出自我自私的天性,另一方面我们志趣确实迥异。这几个,出自书香人家,却都是打架斗狠的角儿。最早接触的书籍是《红楼梦》《三毛流浪记》和一套完整的连环画《三国演义》,我奇怪在当时竟读了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姨妈家有不少医学书,放在高高的架子上,好奇心的驱使让我爬上梯子取下来偷偷翻过几本。但阅读的紧张感,在经历无数个夜晚之后仍然驱之不去,并且带有某种强烈的罪恶感,像绝望的蠹虫滑过纸张的缝隙。

对水的阅读,却不会使鹬鸟产生厌倦。它的尖喙像发暗的铁丝,当它迅即地落向水面,而我的心却在抽动,我捡起一颗石子丢过去,像无数次做的那样——我曾将石头丢进人家的窗户,我捡起石头包括我的眼泪,砸向我的敌人……它飞了起来,它跃起的优美的姿势让我妒忌,甚至我感觉到它轻佻的跃起里饱含着对我无知的嘲弄。我不会真的伤害一只水鸟,我也无法使它受伤;但不能避免为他人所伤。这些伤害是细微的、不足挂齿的,有些是无从逃避的,却让我感到漫长的悲伤……

在一个冬日的夜晚,我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经过大街的时候遭到几个怒汉的殴打。他们撕扯着他的衬衫,其中一个用手锁住他的喉咙将他的身体顶到墙角,另几个用拳头猛烈地击打他的头部和腹部。他最初试图逃跑,但看来无济于事,就干脆任其殴打而沉默不语。殴打的人边骂边走了,我看见他用布满血污的手抖索着将地上破碎的眼镜重新戴到头上,我震惊地看着他,而围观的人却没有丝毫同情,他们的神情告诉我他是为曾经的罪恶付出应有的代价。我惊愕地待在那里,他似乎不易察觉地艰难地对我笑了一下……我很奇怪,这个场景至今清晰地印在记忆里。后来听说这个人是个花痴。譬如贪嘴的动物,必然会落得被捕获的下场。但我潜意识里依然同情这个人。

如果我能够追溯到多少年前的精神导师,你将会看到是一个拉板车的疯子。这位姓金的环卫工人,在全城的知名度不亚于县长。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奇怪的天才。他有些疯疯癫癫,口无遮拦,他的爱好(可能是终身的)是画画和写诗。他可以随口吟出一首打油诗出来,引得围观者哈哈大笑。从那些傻瓜一样的笑容里,你会感觉到他们有多欣慰、多敬佩,和多戏谑。如果没有他,我们这个可怜的地方将会少了多少欢乐。他创作的打油诗不计其数,相当一部分在人们的口中广为流传。据说,起先他是个无业游民,有一天在街上拦住县长,要县长给他安排工作,县长问他有什么特长,他便张口作了一首诗,引得县长哈哈大笑,当即指示身边的秘书去安排(但我一直对这个故事的可信度保持怀疑)。他的画更是遍布城镇、乡村的每一个墙角,足迹所到之处,都会留下涂鸦。他用木炭和煤渣在墙上作画:剃头匠、挑夫、喂奶的少妇、凶恶的屠户、戴着墨镜抽烟的混混、穿喇叭裤烫着波浪卷的时髦女子、坐在小车里的县长、卖菜的佝偻的老妪……这些画,有着抗战时延安版画的味道,又有些上海月份牌的俚俗和轻佻。多少年以后,人们还能记住他,在他们的回忆里,那些画作还与老旧的楼房在一起,栉风沐雨,历历在目。

我依然记得有一天,他拖着板车来到我面前,叫出我的名字——我正低着头,背着书包往家里去。我很震惊他叫我的名字。后来知道,他和父亲是幼时的伙伴,或许还是邻居。我在上街画画的名声早已远扬,不知怎么传到他的耳中。他像看见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惊喜,表扬我的聪颖,说我在画画上必能有所成就——其实,我当时都不能确认,他是否见过我画的画。不过,像他总是喜欢在县城的建筑物上随处留下涂鸦的痕迹一样,我在上街的地上、墙上,也是乱涂乱画。我就像他的一个微缩版。但我想到因为画画,长大后没准成为他这副模样,顿时感到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