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天,我们怎样读中国传统经典

2007年到2011年,我在“敏隆讲堂”连续开设了十三期共一百三十讲的“重新认识中国历史”课程。那是个通史课程,将中国历史从新石器时代到辛亥革命做了一次整理,其基本精神主要是介绍过去一百多年来在中国历史研究上的许多重大、新鲜发现与解释,让中国历史不要一直停留在“新史学革命”之前的传统说法上,所以叫做“重新认识中国历史”。

这套“经典里的中国”在基本取径上,仍然是历史的、史学的,等于是换另一种不同的方式,重讲一次中国历史,希望降低个人主观的选择判断成分,让读者能够从原典来认识、了解中国历史。

从原典认识、了解中国历史,牵涉到一个极其难得的幸运条件。两千多年前的中国文字,两千多年之后,我们一般人竟然都能不用透过翻译直接阅读,光靠直觉就能掌握其讯息大概,再多费点工夫多些解释,还可以还原大部分的本意。中国古文字和我们今天日常使用的这套文字,有着明显、强烈的延续性,现代通用的大部分文字其起源可以直接追溯到《诗经》《尚书》,小部分甚至还能再上推到甲骨、金文。尽管在文法上有相当差距,尽管字义不完全相同,但古文字和现在文字在运用上,有着容易对照的规律可循。

这是人类文明的奇特状态。世界历史上实在找不到另一个例子,从公元前三千年到现在,同一套文字、同一套符号与意义结合的系统,五千年来没有断裂消失,因而可以直接挪用今天的文字习惯,来接近几千年前的文献。

高度延续性的文字传统,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中国文明的基本面貌,也让中国社会付出了相对的代价,才造就了现实中我们每个人身上极为难得的能力。我们没有理由不去认知、善用如此特殊的能力吧!

阅读原典的第一个理由是:中国历史有其原初的材料,透过这些材料的累积、解释、选择,才形成了种种对于历史的叙述说法。对中国历史有兴趣的人,听过了别人给的历史叙述说法后,应该会想要回到原初材料,一方面看看历史学者怎样从材料里炒出菜来的过程,一方面也自己去覆按、检验历史叙述的对错好坏吧!

我们听过课本介绍《诗经》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也听过许多从《诗经》中撷取材料来重建西周社会面貌的说法,在这样的基础上去读《诗经》,或许你会发现《诗经》的内容和你原本想象的不太一样。你也可以覆按你原先对西周的认识和《诗经》所显现的,是不是同一回事。不管是哪种经验,应该都能带来很大的阅读乐趣吧!

阅读原典的第二个理由是:这些产生于不同时空环境下的文献,记录的毕竟都是人的经验与感受,我们今天也就必然能够站在人的立场上,与其经验、感受彼此呼应或对照。也就是,我们既能够从中读到相似的经验、感受,隔着时空会心点头,也能够从中读到相异的经验、感受,进而扩张了我们的人生体会。

源于史学训练带来的习惯与偏见,必须承认,我更倾向于从原典中获取其与今日现实相异的刺激。历史应该让我们看到人类经验的多样性,看到人类生活的全幅可能性,进而挑战、质疑我们视之为理所当然的种种现实状况。这是历史与其他学问最根本的不同作用,也是史学之所以存在和无可取代的核心价值。

前面提到,拥有延续数千年的文字,让中国社会付出了相对的代价,其中一个代价,就是影响了中国传统看待历史的态度。没有断裂、一脉相承的文字,使得中国人和前人、古人极为亲近,关系密切。历史因而在中国从来都不是一门研究过去发生什么事的独立学问。历史和现实之间没有明显的界线,形成无法切割的连续体。

理解历史是为了要在现实中使用,于是就让后来的观念、想法,不断持续渗透进中国人对于历史的叙述中。说得严重一点,中国的传统态度,是一直在针对现实所需、以现实来改写历史。后世不同的现实考量,一层层叠在历史上,尤其是叠在传统经典的解释上。因而,我们不得不做的努力,是想办法将这些后来叠上去的解释,倒过来一层一层拨开,看看能不能露出相对比较纯粹的原始讯息。如此我们才有把握说,从《诗经》中,我们了解了两千年前至两千五百年前中国的某种社会或心理状况。或是尽量放在周初的政治结构下来呈现《尚书》所表达的周人封建设计,而不至于错置了秦汉以降的皇帝制度价值,来扭曲《尚书》的原意。

意思是,我不会提供“传统”的读法,照搬传统上对于这些文本的解释。许多传统上视之为理所当然的说法,特别需要被仔细检验,看看那究竟是源自经典原文的意思,还是后来不同时代,因应其不同现实需求,所给予的“有用”却失真的解读。

将经典文本放回其产生的历史时代背景中,在那个特定背景下,而非从一种忽略时代的普遍角度出发,来读这些传统经典,这是关键的前提,也是“历史式读法”的操作性定义。

在“历史式读法”的基础上,接着才会有“文学式读法”。先确认了这些经典不是为我们而写的,它们产生于很不一样的时代,由过着和我们很不一样的生活的先人们所记录下来,于是我们就能排除傲慢、自我中心的态度,培养并动用我们的同理心,想象进入他们那样异质的生活世界中,去接近他们的心灵遗产。

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得以拓展自己的感性与知性能力,不仅了解了原本无法了解的异质情境,更重要的是,还感受了原本从来不晓得自己身体里会有、可以有的丰富感受。感受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提供的经验,只存在于古远时空中的经验,却借文字跨越了时空,对我们说话,给我们以新鲜、强烈的刺激。

正因为承认了经典产生于很不一样的时空环境中,当我们对经典内容产生感应、感动时,我们有把握,那不是来自现实的考量,断章取义地去“appropriate”(套用)经典,而是这里面真的有一种普遍的人间条件贯穿着、联结着,带领我们去拥有对于人性与人情的更广大又更精细的认识。

我的做法,是找出重要的传统经典,从中间撷取部分段落,进行仔细解读,同时以这些段落为例,试图呈现这部经典的基本面貌,并说明文本与其产生时代之间的关系。

传留下来的中国经典规模庞大,要将每一本全文读完,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些文本中有很大部分,和我们今天的经验有很大的差距,读了并无助于理解现实,却能让我们心中产生异质的好奇感。因而我选择的策略是,一方面从原典中选出一部分现代读者比较容易有共感的内容,另一方面则选出一部分可以传递出高度异质讯息的,让大家获得一种跨越时空的新鲜、奇特刺激。前者带来的效果应该是:“啊,他说得太有道理了!”后者期待在大家心中产生的想法则是:“哇,竟然有人会这样想!”

解读的过程中,会设定几个基本的问题。在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环境中,产生了这样的作品?当时的读者如何阅读、接受这部作品?为什么承载如此内容的作品会成为经典,长期传留下来,没有被淘汰消失?这样一部作品,发挥了什么影响作用,以至于使得后来的其他什么样的典籍或什么样的事件、思想成为可能?前面的经典和后面的经典,彼此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这几个问题,多少也就决定了应该找什么样的经典来读。选择的第一条标准,是尽量选择具有原创性、开创性的作品。在重视、强调历史和先例的文化价值下,许多中国书籍是衍生性的。去看看《四库全书》所收录的,其中光是解释《论语》的,就有超过一百本。不能说这些书里没有重要的、有趣的内容,然而它们毕竟都是依附在《论语》这部书上的衍生产物。因而我们就知道,优先该选、该读的,不是这里面的任何一本解释《论语》的书,而是《论语》,《论语》当然比衍生解释《论语》的书,具备更高的原创性、开创性。

但是,这条标准会有例外。王弼注《老子》,郭象注《庄子》,因为它们都是大量援引了佛教观念来扩张原典说法,进而改变了魏晋以下中国人对“老庄”的基本认识,所以,它们虽然在形式上是衍生的,但实质上却藏着高度的开创性,因而也就应该被选进来认真阅读。

第二条标准,选出来的文本,还是应该能让现代中文读者读得下去。有些书在谈论中国历史时不能不提,像是《本草纲目》,那是中国植物学和药理学上的“重镇”,但今天的读者面对《本草纲目》,还真不知怎么读下去。

还有,一般中国文学史讲到韵文文体演变时,固定的说法是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唐诗、宋词、元曲当然该读,但汉赋怎么读?在中国文字的扩张发展上,汉赋扮演了重要的历史角色。汉朝的人开始意识到外在世界与文字之间不对等的关系,很多事物现象找不到相应的字词来予以记录、传达,于是产生了巨大的冲动,要尽量扩充字词的范围,想办法让字词的记录能力赶上复杂外界的繁乱光景。然而也因为那样,汉赋带有强烈的“辞书”性格,尽量用上最多、最复杂的字,来炫耀、表现写赋的人如此博学。

汉赋其实是发明新文字的工具,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文章,有其要描述、传达的内容。多用字、多用奇字僻字是汉赋的真实目的,至于字所形容描述的,不管是庄园或都会景观,反而是其次。描述一座园林,不是为了传递园林景观,也不是为了借园林景观表现什么样的人类情感,而是在这过程中,将园林中的事物一一命名。汉赋中有很多名词,一一指认眼前的东西,给它一个名字,也有很多形容词,发明新的词汇来分辨不同的色彩、形体、光泽、声响等,相对的动词就没那么多。汉赋很重要,绝对值得介绍、值得认识,却很难读,读了极端无趣。真要读汉赋,我们就只能一个字一个字认、一个字一个字解释,很难有阅读上的收获,比较像是在准备中小学生的语文竞赛。

还有第三条标准,那是不得已的私人标准。我只能选我自己有把握读得懂的传统经典。例如说,有一本极其重要的书并不在我的选择范围内,那是《易经》。尽管古往今来有那么多关于《易经》的解释,尽管到现在都还一直有新出的《易经》现代诠释,然而,我始终进入不了那样一个思想世界。我无法被那样的术数模式说服,也无从分判究竟什么是《易经》原文所规范、承载的意义,什么是后世附丽增饰的。遵循历史式的阅读原则,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谈《易经》。

在这个系列里,我们不只是选书读,而且从书中选段落来读。传统经典篇幅长短差异甚大,文本的难易程度差异也甚大,所以必须衡量这两种性质,来决定选读的内容。

一般来说,我既将书中原有的篇章顺序,当作书内容的一部分,也将书中篇章的完整性,当作内容的一部分。这意味着,除非有理由相信书中顺序并无意义,或为了凸显某种特别的对照意义,否则,我尽量不打破原书的先后顺序,并且尽量选择完整的篇章来阅读,不加以裁剪。

从课堂到成书,受限于时间与篇幅,选出来详细解读的内容,可能只占原书的一小部分,不过,我希望能够在阅读中摸索、整理出一些趋近这本原典的路径,让读者在阅读中逐渐进入、熟悉原典,培养出一种与原典亲近的感受,来作为未来进一步自行阅读其他部分的根底。打好这样的根底,排除原本对经典抱持的距离感,是阅读、领略全书最重要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