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话说中庸
现代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同学们,大概很少听过《中庸》这本书了,如果是中年以上,五六十岁的人,有些一提到《中庸》,还会拿来当笑料,甚之,还很感慨地说:中国人就是被《中庸》所误,百年来弄得国家民族吃尽了苦头。但你如果向他请教什么是《中庸》,他又说不出具体的道理了,因为他们也没有好好读过《中庸》,更谈不上彻底研究《中庸》了。
一般人们所谓的中庸,大概就是马马虎虎,糊涂敷衍的意思。也正如现代人用湖南话来说,就是和稀泥;用上海话来说,就是捣浆糊,万事得过且过,不必太认真,大概像煞有介事就可以了,那便是中庸之道。比较好一点来说,只要不左不右,应付得过去,自己不做任何确定的主张,但做个随波逐流的滥好人,便是中庸之道了。如果这样地理解《中庸》,这样地用《中庸》,当然就会使人个个成为庸庸碌碌之辈,所谓国将不国,的确是误国之学,实在不值一谈。
其实,《中庸》这本书,只是传统五经《礼记》中的一篇文章,在宋代的时候,被当时的儒家学者们特别抽出来,和《大学》、《论语》、《孟子》合起来,叫作“四书”,从此影响并左右了中国千年来的民族文化。这个历史的故事,我在讲《大学》的时候,已经有比较简略的交代,不必再说了。
《中庸》一书,是孔子的孙子子思所作。子思名伋,他是曾子的学生;曾子就是承继孔子学问心法的弟子。曾子作了一篇《大学》,子思作了一篇《中庸》,都是传承孔子一系儒家学问心法的大作。
子思生在春秋时代的末期(公元前四八三—前四〇二),他比希腊上古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早十几年出世。子思在幼年时期,孔子还在世,所以他曾亲受孔子的教养,后来从曾子那里接受学问教育。所以说,子思是曾子的学生;后来的孟子,便是子思的学生(有说是子思门人的学生)。
子思为什么要著《中庸》呢?我们根据孔子后人所著《孔丛子》一书的记载,子思十六岁的时候(后世疑为六十岁之误,考证难详),到了宋国,宋国的大夫乐朔和他谈论学问之道;因话不投机,乐朔对他表示不悦,就叫人去围攻他。事情被宋国的君侯知道了,亲自去救出了子思。因此子思很感慨地说了几句话:“宋君闻之,驾而救子思。子思既免,曰:文王困于羑里,作《周易》。祖君(孔子)屈于陈、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无作乎!于是,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
乐朔和子思的对话
乐朔与子思讨论学术,他们为什么发生歧见呢?按《孔丛子》的记载:“子思年十六,适宋。宋大夫乐朔与之言学焉。朔曰:《尚书·虞》、《夏》数四篇善也,下此以讫于《秦》、《费》,效尧、舜之言耳,殊不如也。”乐朔说,《尚书》所收集的,只有《尧典》、《舜典》等三四篇文章是好的,其他的那些《秦誓》、《费誓》啊,都是模仿尧、舜的话,实在不够格。
“子思答曰:事变有极,正自当耳,假令周公尧舜,更时异处,其书周矣。”子思说,因为时代社会有所改变,所以有些文章,也是针对当时的习惯而写。假使周公和尧、舜,彼此时代互换,那么尧、舜的文告,也就会和周代的文句一样了。
“乐朔曰:凡书之作,欲以喻民也。简易为上,而乃故作难知之辞,不亦繁乎?”乐朔说,写文告,本来是要一般人都看得懂,能知道事情,所以愈简单明白愈好。但那些古书的文章,有些故意用令人读不懂的字句,这不是有意找麻烦吗?
“子思曰:书之意,兼复深奥;训诂成义,古人所以为典雅也。昔鲁巷亦有似君之言者,伋答之曰:道为知者传苟非其人,道不贵矣。今君何似之甚也!”子思说:古书上的记载,固然有时觉得很深奥,其实,只要对文字学的训诂下点功夫就懂了。古人把口说的话变成文字,就要求典雅一些,才使文章有艺术感。从前鲁国也有乡下里巷之人,像你一样提出这个问题问我,我(子思)对他说:学问之道,是传给真有慧智的人,如果不是智者,学问之道,对他又有什么可贵呢?现在你为何也和一般不学无术的人一样见解呢?
子思说罢,乐朔当然是“不悦而退”。回去对他自己的党徒们说:“孺子辱吾”,孔伋这个小子,当面侮辱我。“其徒曰:此虽以宋为旧,然世有仇焉,请攻之。遂围子思。宋君闻之,驾而救子思。”乐朔的党徒们听了便说:孔家的祖先,虽然也是宋国的人,但已隔了很多世代,而且也和我们有旧仇,我们正要找他出气,修理他。于是就来围攻子思。幸而被宋国的君侯听到了,亲自前来,才解救了子思的危难。
《孔丛子》又记载子思“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这正如子思所说,读古书要知道训诂之学了。古文所说的“篇”字,是从竹从扁。换言之,在子思的时代,作书写文章,是把字刻在竹简上的。所以说《中庸》共有四十九篇。后来宋儒朱熹把它割裂分编成三十三章,这就是《大学》、《中庸》朱注章句之学的起源,并非子思的原著。如果要真正对《中庸》原著考证起来,实在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只好各说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