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际 鬼神之说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我们现在读了《中庸》这节原文,第一个最明显的问题,就是鬼神是否真有其事的问题了。因此,我们只好花一点时间,认真简单扼要介绍一下这个问题。但大家不要认为西方文化中只有科学,根本就不承认有鬼神。那我可大胆地告诉你真错了。我曾经到过欧美,居留的时间也不算太短,从我交往的欧美人士也并不太少。我可以说一句,西方人士的信鬼、信神,那些活灵活现的鬼话连篇,着实不少。有时候,我还和那些彼此了解的西方好朋友们说笑话,洋鬼真多,怪不得东方人会拿这个名称开你们的玩笑了。可是,人类的文化就是那么有趣,西方的鬼神,也都是蓝眼睛、高鼻子的形相;东方的鬼神,又都是那样扁面孔的形相。难道人际、国际都有交往,鬼际、神际却互不往来吗?再说,西方人的算命,有的常说,你前世是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却极少说你前世是中国人或缅甸人呢?难道做鬼投胎,也早就有了种族主义了吗?总之,可笑的事多着呢!我一时也说不完,如我有空,要讲这些知道的故事,还真可以写笔记小说来卖钱,很可惜是我既不愿为,更不屑于为之。我经常告诉同学们,鬼神并不是什么太可怕的东西,魔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活人。东西方的文化,也都认为人可变鬼、变神、变魔,所以最可怕、最厉害还是人。鬼、神、魔,有时候比起人来,更有人性,反而人变成没有人性的太多了,你说是吗?好了,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鬼和神,在中国的原始文化中,并非完全是唯心的东西,它却是物理世界的另一种东西。总之,你首先要了解我们几千年前的老祖宗们,造出这两个字的来源,它是既用“象形”,又用“会意”来造字的。人文的文化是大地的文化,所以“鬼”字和“神”字,都以“田”字为中心,田就代表了土地。“鬼”字呢?是在这个大地上的一种沉坠的能量,也可以说像电一样,只要下沉入土就看不见了的东西。所以“鬼”字从田,分叉入土了,旁边加一个ㄙ的标记,上面长了一根草一样的毛毛,就变成我们现在写的“鬼”字了。它是只能下堕,不能上升的东西。

“神”字呢?它从示开始写,示就代表上天挂下来垂示到地面上的现象。再从示旁画一个田地的圈圈,可以上通天,下彻地,横面也可以通。总之,是四通八达像电能一样的便叫神,换言之,鬼和神,都是像虚空中电的能量作用一样。田地上面下雨,便容易打雷。雷打过了,电流向地下钻进去就没有了,便叫电。田地上长出东西便叫由。可以在田地上下相通的便叫申。上下相通,旁边加一个会意的字,告诉你那是上天示意的现象,便叫神了。所以它也是物理能量的一种变化,是物理的,不是什么特别神秘的东西。不过,鬼是下坠的,所以中国文化说鬼属阴,它是以阴性电极为主的作用。神属阳,是以阳性电极为主的作用。但在唯心方面来讲,又说“鬼者归也”。它是归藏到无形一面去了的东西。“神者,申也。”它是具有挥发性功能的作用。如果再进一步来讨论神,孔子在《易经》的《系传》上便说过“阴阳不测之谓神”了。过去也曾经有同学问我《系传》上这句话的意义。我告诉他,这是说“能阴能阳者,非阴阳之所能”。这就是“形而上者之谓道”的形而上学的范围了。讲到这里,你们一定想问我在笑什么?告诉你,我现在心中有鬼,我引用两句话笑我自己:“可怜夜半虚前席,不说苍生说鬼神。”这正是此时的情景(一笑)。

再说,我们的文化,在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并出的时期,非常注重鬼神的信念,尤其是墨子(翟)。墨子的学说,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具有如十九世纪以来新兴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等思想的成分。他主张“尚同”(尊重平等)、“尚贤”(提倡贤人政治)、“尚鬼”(犹如宗教性崇拜鬼神的存在)。墨子是宋人,宋国是殷商的后裔。在中国的文化历史中,夏人“尚忠”(也说尚质)。夏朝的文化,比较重视朴实自然生活和注重质朴忠诚的人生。可是时代的演变到了商朝,尤其传到殷朝的末代,便非常重视鬼神和天命的信仰,宗教性的风气比较浓厚。所以我们的历史上,便说殷人“尚鬼”。后来再到周朝建国,由文王、武王、周公的领导,才完成了“尚文”的文化基础,从此便形成中国人道人伦人文文化的深厚根柢,所以孔子便有赞叹周朝是“郁郁乎文哉”的颂辞。墨子是宋人,孔子的祖先也是宋人。而且由夏、商、周以来的三代文化,“尚忠”、“尚鬼”、“尚文”,都各有它深厚的内涵和特点。我们了解这个历史渊源,因此便知在孔子的学说中,提出重视鬼神的问题,是很自然的观念,就并不认为奇怪了。况且我们的文化,在三代以前,如尧、舜时期之先,根本都很重视尊崇天地和山川神祇,所以上古历史上的帝王注重封禅和祭祀,就是中华民族宗教性的传统。因此,直到春秋、战国,以及秦、汉阶段,那些历史上所记载鬼神的报应,以及崇拜山川岳神、灶神、巫师、方士、神仙等等的资料,实在也热闹万分,多得不可胜数。如果要讲文化史,这也是不可以不知的重大课题。但到了东汉开始,直到魏、晋、南北朝阶段,因为印度佛教的输入,配合了中国固有文化中的天人和鬼神之道,便对天人之际和鬼神之说,就转入理论科学的方向,大有不同于一般西方宗教文化中的含糊其辞,只是盲目地说鬼话神了。

那么,佛学传入中国以后,对于天人之际和鬼神之说,它又是怎样地解释呢?我首先告诉你,佛学是一门切合于未来科学的学问,只可惜被一般胡扯乱说,把它死钉在宗教迷信的范围,实在是很大的损失。我们先要搁置佛学中有关天人之际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因为由这两个题目说起,配合现代科学,又是一部较大的论著,所以暂搁一边。我们只用浓缩的办法,先讲佛学中的鬼神之说吧!

佛学把我们这个宇宙间的天人关系,分类为三界,所谓欲界、色界、无色界,叫三界。欲界的一切生命,都从男女两性和饮食的贪欲而来。色界,是超越物质的物理世界。无色界,是指超越物理的精神世界。注意,这里所用的精神这个名词,也只是临时随便借用的,并非定论。至于物质世界,它是以一个太阳作中心,它所带领有关系的各个星球,叫作一个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所形成地球物质的国土世界,只是这个太阳系统中之一小部分而已。但佛学把这个世界中的所有生命,分类归纳以后,划分作六个道类的众生。即所谓天道、阿修罗道(非善类)、人道等三类生命,叫上三道。畜生(傍生)、饿鬼、地狱,便叫下三道。综合起来叫六道,但不是说有六条路线的不同,这个“道”字,是分类的代号而已。事实上,这种六道的生命,是彼此互相交流混杂,统统在一个人间知识所未能了解的一种旋转不停的运动之中,犹如一部机器,或一部大车的车轮一样,永远在旋转不停的走势之中,互相受牵连和影响,构成了所有生命存在,变成新陈代谢的现象。例如人吃了畜生猪牛鸡鸭、青菜萝卜而成了粪便和泥土。畜生和动物植物,又吸收了泥土中的人体所消融了的养分,变出动、植、矿物。这样的生命互相转化现象,中文佛学,取用一个很优美的名词,便叫它“六道轮回”。轮回便是旋转不休,互相混合的意思。那么,从欲界以上的天人,共有二十八个层次,一圈一圈地放大,并不是一层一层地堆叠上升。人道,是六道及欲界的重心,也可说是三界的中心点。从人道以次,便是横出傍生的畜生,包括空中飞的,地上、地下爬的,水里游的等等生物,不胜枚举。比畜生更低一级,在有形象的生命和无形象的生命之间的,便叫饿鬼或鬼道。他们和人、畜生一样,也同样有男女饮食的贪欲,可是他们对于饮食,得之不易,大部分长时间都在饥饿状态之中。人死了的灵魂,如果没有变化,或不转化变成鬼道中的生命,都不能叫鬼,那是另有名词,中文佛学叫它是“中阴身”或“中有身”。我们通用的代名词,叫它是灵魂。严格地说,这可不能和鬼道的鬼混为一谈。但世界上的人,都把它叫惯了,所以把活人死后还未投胎阶段的灵魂也叫作鬼了。事实上,有一部分的鬼,和中阴灵魂景象又很相似。譬如生物化学和病理上的细菌,分类各有不同。鬼和灵魂的分辨,就更难讲得清楚了。至于地狱道,比鬼道还要低级的生命,依据它所忍受身体感觉和知觉上痛苦程度的分类,又界别十八层次,所以一般人就叫它是十八层地狱了。

佛学又把这个物质世间人和畜生等下三道的生命,分为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的四种。再详细地分析,加上有色、无色、有想、无想、若非有色、若非无色、若非有想、若非无想,就有十二种。所以天人之际和鬼道,有许多是属于有色(有物质的形象)、无色(没有物质的形象)、有的有知觉思想、有的没有知觉思想,只有生理物理的反应作用的生命。至于说若非有色、若非无色、若非有想、若非无想,这四种描述,是属于色界天、无色界天乃至地狱中的生命,拿我们现在的科学知识来说,还很难有恰当的表示。

那么,从人道作中心来说,上至天人,下及地狱,凡是属于贪恋爱欲淫欲的生命,他的男女饮食,作用也大有差别的。例如说有一部分鬼道所需要的饮食便叫寻香,等于我们人道所说的吸气或吃气,并不像人和动物那样,是靠吃食实质的东西。所以佛学中类分饮食,便有四种。例如一是抟食(也叫段食),犹如人和动物,是靠分段的时间,用手足和嘴巴来吃的。二是触食,是靠身体的触觉和感受来维持生命。例如人靠吸收日光、空气等等作用来维持生命,便是触食的情况。三是思食,它是由思想的作用,可以使生命满足而存在的,这等于我们平常所说知识是精神的食粮,就有点类似了。四是识食,那是天人境界的一种情况,很难说明。总之,除了抟食以外,其余的三种饮食,都不是人类所易理解的事。可是,人同时需要这四种食粮,只是人们不能自知而已。所以佛家、道家有些修炼到了特别境界的人,有时也可以辟谷休粮,不食人间烟火了,这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如果连后面三种食粮,如触食、思食、识食都断了,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有关爱欲和淫欲的问题,就不如饮食对于生命那样重要了。例如地狱中的生命,纯苦无乐,或苦多乐少,就无暇、无心思动爱欲之念了。同样的道理,一个生命,修为到色界以上的天人境界,也就净化了爱欲的作用了。所以道家便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后达到粉碎虚空的修炼程序之说,也确实并非虚言,只是非一般盲修瞎炼的人所可到达而已。欲界中心的人道和欲界中比较高级的天神,同样都有爱欲和淫欲这种作用,统名为六欲天的贪欲。所谓六欲,它又包括了色、声、香、味、触、法(意识冲动)六样作用一起发动爱欲的行为,配合笑、视、交、抱、触的动作,这都属于生理范围的作用。人道和畜生道男女两性交媾的行为,简称便叫精交;如果是欲界高层次的神人,就有比人道较为升华的作用,只是气交;又有更高层次的神人,就是神交了。现在我们总算花了一点力气,综合佛、道两家,把天人之际和鬼神之间的理论和传述的知识,大概扼要地介绍了一番。

至于六道的生命中,有关天道和地狱,都有很繁杂细密的区分,内容很难详尽,而且也不属于本题的范围,不必多说了。那么,在这所有生命中的六道,谁该投生天道?谁该下堕畜生道乃至地狱?谁该生在人类中为人?究竟是谁在作主呢?是真的如中国民俗所讲,有个阎罗王掌握生死簿,对照善恶报应来裁判转生,或是如西方宗教所讲善人上天堂,恶人下地狱,到了世界末日,等上帝的宣判呢?有关这些问题,一讲又是一个专题,而且牵涉到比较宗教学等课题,同时它的内容理论,也很繁多,我们也不能再讲。如果只从佛学的基本观念来讲,只能先告诉大家,宇宙间的事物,不论是已知、将知、未知的种种,说有则一切皆有,说空则一切皆空。普通常听一般人说的信则有,不信则无,也很有道理。这两句话虽是很浅近的俗语,如果照大舜“好察迩(近)言”的精神,便知它也是“庸言之谨”的好道理。但依照佛学的主要观点,这种分类的六道生命,最基本的根源,是“无主宰、非自然”,都是因缘所生的作用,所谓“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因此,其他的宗教,就误解佛学是属于无神论者。其实不然,佛学承认有天人、神、人、鬼等六道。但一切生命,并非是由某一个或某一种超人权威的主宰所支配,并非是由他力所能摆布,也不是自力可以安排,但也非自然的物理作用。六道生命真正主宰,统在于自我的自心。因为自心的行为变化,生起善和恶,与善恶之间的昏昧作用,叫作业力。基于这个业力的运行变化,犹如日月星辰,地球物理等的法则,永远在空中旋转变化不停,互相吸引,互相排挤。又如物理作用,有同性相排,异性相吸,同时又有同类相吸,异类相排的关系,因此而使生命常在轮回不息。所以佛道两家的教理,和中国传统儒家的教理一样,必须先从人道中洗心革面,先做到去恶向善,渐渐修到除恶务尽,达到天理流行“止于至善”的境界,再加进修,才得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真正跳出三界,超越五行支配的仙佛或圣人,他不是成就做一个可以主宰万物生命的神人,他只是一个不受物理法则所支配,超越鬼神,不被自心意识所蒙蔽的闲人而已。叫他是佛、是圣,都是人为的加冠代号而已,实际上到了这种程度,你可叫他是一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也对。

总之,三界六道众生的生命轮转变化,都是以人道为中心,最根本的基地,都是依物理空间而生生灭灭,犹如能量的互变。佛说,正常的鬼神与人道,本来就并存在这个世界,虽然昼夜互相穿插往来,彼此都无妨碍,犹如虚空或物理的能量,互相交互穿透。人多处,鬼神亦多,人们过往来去,透穿鬼神的身体,鬼神过往来去,也透穿人们的身体,只是阴阳气质的不同,互不相妨。除非因心念行为有善恶业力特殊情况,也就会发生特殊感应的现象。所以后世的宋儒理学家们,也承认这种道理,便说:“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所谓二气,就是指阴阳两个符号的代名词。

我们因为孔子说了一句“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的话,引起我说了一大堆的鬼话,不然,鬼神也就盛不起来了。但孔子所说的鬼神,其目的是教人能自敬其心,自诚其意,做到合于天人之际的圣贤君子之行,并不完全如墨子的“尚鬼”主张。因此,让我再向大家讲一个小故事,作为反面的参考。在东晋时代,有一位佛教的高僧道生法师,因与关中的僧众大德们有了不同的见解,便渡江南来,独自结庵,住在江南的山上,闲来无事,便对着石头说法,因此有“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传说。据说,有一个鬼,也跟道生法师听经说法多时了,法师便叫他快去投胎做人,好好修行,可以生天成佛。这鬼听后,作了一首诗说:


作鬼经今五百秋 也无烦恼也无愁

生公劝我为人去 只恐为人不到头


生公听了,也就罢了。换言之,这首鬼诗,是说做人难,做个好人更难。鬼做不好,再死便做魙。人如做不好了,也许死后想变鬼还不可能,所以他怕做人。再说,清初顺治时期,江苏常熟有一位得道的潮音尼师,预知死期而坐化,因此,钱谦益(牧斋)为她作塔铭,写了一首诗说:


纷纷恒化是何情 习惯迁流每着惊

若使生人真畏死 须知死者复愁生


钱牧斋和吴梅村都是明末清初的江南才子,也都对佛法有研究,但并不专精。他这首诗却很有意思,也许别有情怀,认为“生逢乱世做人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