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与胡兰成(6)
-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孔莉萍 张军
- 4950字
- 2017-04-14 15: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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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千里寻夫,在温州与胡兰成一场短兵相接,胡兰成看似赢了,实则一败涂地。他自信能掌控与张爱玲的局面,却不知在他不选择的一刻,张爱玲已将他看得透明。
可爱终归是迷途,她对他情丝未绝,此番黯然离去,也是为彼此都留个退步。
1946年正月初五,周训德生日,胡兰成心中有愧——小周是替自己挡了牢狱之灾呵。他拖着范秀美,一道去为小周在菩萨面前行了香。
居然可以。
范秀美虽然总说自己小气,但还是凡事依着胡兰成,这就是胡兰成的本事。
胡兰成与范秀美如夫妻般,在温州过起了日子。虽是逃难,诸般不宜,胡兰成却仍能随缘喜乐。三月三,温州有舞狮弄灯习俗,两人牵手而行。他倒也真能领略江南民风的妙处,一路指点着烟火笙歌,月明如水。想要领略20世纪40年代的江南乡间风情吗?《今生今世》里便还原了清丽婉转的江南民俗图景。或许若干年后,胡兰成能为人们记住,是因为他给出了我们那个时代的民俗记忆。
当年四月,国民党政府发动突击检查,有兵士检查到胡兰成与范秀美的院子时,吓得两人神色大变,立刻如惊弓之鸟般离了温州,再次去往斯家。夜半坐船,范秀美倒在胡兰成怀里伤心大哭,她是斯家之妇,却与客人有了私情。这次回去,露水姻缘当然得严严实实地遮盖起,这在早已情难自禁的范秀美,如五内俱沸般受着煎熬。
回到斯家,为避邻人的耳目,斯伯母将胡兰成安顿在自家楼上,饭菜由她或范秀美亲自送上楼去。胡兰成闭关不出,埋头写《武汉记》。斯家人当然看出了胡范二人早已暗通款曲,但斯伯母及家人仍佯作不知,给胡兰成留足了面子。
但让胡兰成没想到的是,他偷欢偷出了麻烦——范秀美珠胎暗结。这让从来能将做坏事也写成绝妙好辞的胡兰成,也不免尴尬起来。他含含糊糊地说范秀美“身上有异,只得借故去上海就医,那里有青芸招呼”。
不可思议的是,范秀美做流产手术的钱居然是张爱玲出的。这个,饶是胡兰成再厚颜,也拿不到桌面上显摆吧。
此段秘闻是旅美女作家李黎赴上海采访,由胡青芸透露的。她回忆,当时范秀美找到上海来,流着眼泪说要做流产手术,可是胡兰成在逃难,范秀美一个寡妇,哪里有钱,医院的医生又叫出一百元的高价,这手术竟是没法做。
胡兰成事先有预料,写了一个条子让青芸去找张爱玲。当然不会说是流产,只写“看毛病,资助一点”,胡青芸陪了范秀美一道去找张爱玲。张看条子时,两人心里忐忑,怕张不肯资助。谁也没想到,两人刚坐下,张爱玲很快就拿了一只金镯子出来,爽爽快快地说,当掉镯子,给范秀美做手术。
张爱玲给范秀美金镯子,给得大方痛快,可其时她生活亦不宽裕。她受胡兰成牵累,不断受到上海滩文人的声讨。向来不问政治的她,因此蒙上了污点,状况自然不比从前风头无两时。即便如此,也宁可自苦,因为胡兰成蒙范秀美照顾,对他有爱,也就对她有谢意。张爱玲侠义磊落,哪里知道背后隐情如此不堪。
不由想起张爱玲提到的另一只金镯。张爱玲晚年在《对照记》里说到,她生平只有唯一一件金饰,是只包金小藤镯,还是小时候戴的。离开大陆时,检查人员不停地刮,直刮得金镯泛白,让张爱玲很是心痛。
张爱玲常说自己自私,胡兰成亦说她是个人主义者,还说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可是世间人尽可说她自私,唯有他不能。
玉婆伊丽莎白·泰勒说,与男人恋情结束了,一切东西都可以还给他们,除了他们送的珠宝。胡兰成从未送过张爱玲珠宝,却要她付出了比之更为夺目灿然的感情。很多男人不谈爱不说爱,却肯为女人花钱,那也是一种珍重。而胡兰成以“爱”为生,却要女人为他埋单。他常说与张爱玲两人是金童玉女,他这“金童”端的名副其实。
1945年2月,与胡兰成结婚不久,张爱玲曾与苏青有过一场精彩而大胆的对谈。谈女人、家庭、性、婚姻,其中一些言论在今天看来亦是惊人之论。关于用丈夫的钱,张爱玲说:“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服,那是女人的传统权利,即使女人现在有了职业,还是舍不得放弃的。”遗憾的是,她终生没有享受这种快乐的幸运。
世间男人吃软饭吃到胡兰成这段位,确也是登峰造极。
伍·多情未央,绝情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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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家躲了八个月,胡兰成忙于写《武汉记》,洋洋洒洒写了五十万字。但是天知道这几十万字里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幻?胡兰成自况“虽然写时是诚心诚意,写了出来仍十之七八是诳”。
彼时张爱玲心疼胡兰成惊惶逃难,托斯颂远给他捎来外国香烟和剃刀片。还在信中自比王宝钏,说破窑里过的日子亦如宝石的川流。胡兰成不以为意,他只着急这样躲下去到底非长久之计,思谋着换个地方再躲。温州那边已经熟悉,且检查的风头已过,于是他在斯颂远的陪伴下离开斯家,转道上海仍回温州。
前往温州的船要第二天才开,胡兰成在张爱玲处住了一晚。
这一见,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分别许久,顾不得叙契阔,他上来就责备张爱玲待斯颂远不够亲切,甚至不知留饭。张爱玲很委屈,凛然道:“我是招待不来客人的,你本来也原谅,但我亦不以为有哪桩事是错了。”
两人口角,还是结婚后的第一次。胡兰成发脾气的根源,实则在上次张爱玲去温州时就埋下了。她在诸暨斯家住过几天,一些生活习惯与当地人不同,斯家人看不惯,告知了胡兰成,胡自觉拂了他的面子,这会儿忍不住给她脸色看。
而张爱玲对斯颂远冷淡,亦有因由。斯曾告诉张爱玲,胡兰成得知周小姐在汉口被捕,要赶去出首,只求开脱她,这让张爱玲听了很生气。她根本就不想听,偏偏斯颂远不识相,仍是说个不停。
事后胡兰成也知自己当时是“蛮不讲理的单是发作了”。但胡兰成仍不无得意,神仙一样的张爱玲,原来也会吃醋?
张爱玲的难过,并不单单是吃醋,她向来不委屈自己的,但是为了他,世人恨不得向她投来石头,逼得她不得不说话。小说集《传奇》增订本1946年11月初版里的序言,实在不是她一向做人的态度。
“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想想看我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曾经叫我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内有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那封信我还记得,因为很短,仅只是:‘承聘为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代表,谨辞。张爱玲谨上。’)报上仍旧没有把名字去掉。”
“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面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辩驳之点本来非常多。而且即使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涉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白,除了对自己家的家长之外仿佛我没有解释的义务。”
可他,却只是要她克己。他并不问她生活里有多大动荡,仿佛她应该替他承受这些。
晚饭后两人灯下对谈,胡兰成又开始显摆他与范秀美之事。他也真是不知进退,忘记自己的角色是丈夫,眼前这个女人,是妻子。
张爱玲之前当然有些感觉,但她只善良地将之看作逃难时的互相安慰。知道真相,她一时呆了,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单纯到全然地信他,而这个男人,就这样残忍地剥开了所有的面纱。
未料胡兰成还敢让张爱玲谈看《武汉记》的读后感——里边处处都写着他与小周的情事。张爱玲不看,胡兰成竟又是诧异又是生气——他拿她当知己,写了文章,私房话献宝般捧上来,她竟不看,心里好是着恼,半开玩笑打了张爱玲一下。
可是,他要她用欣赏名作的心情,去欣赏他对另外的女人爱得多么有灵感吗?
当晚两人分房而睡。胡兰成并没有把这个想得多严重,但他还是看出来张爱玲的生气非同往常。
他哪里知道这一夜,张爱玲如何辗转思量,不能成寐。她说过,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她亦不能超脱,说什么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说什么同缘同相,同见同知,都不过是宿命的耽溺。多情成空,什么时候起,这情意竟像刀刃,凌迟般深深切入发肤。
第二天,天还未亮,胡兰成来到张爱玲房里,温柔地俯下身子亲她。张爱玲从被窝里伸出瘦长的手臂抱住他,她的头埋在他怀里,眼泪流了一脸,半天只叫得一声:“兰成。”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一声,是断绝之言。纵然情怀割裂,有泪如倾。
兰成,哪里有你许的现世安稳?岁月一程程驰过,而誓言尚未经年,却已失修。
兰成,不再等你回头,你亦不会回头。灯前啼笑俱成尘,那曾经以为可以的永远,其实短得像是一个瞬间。
兰成,世间贪嗔痴爱,见乎本性。所谓懂得,原是风中的烟花明迷,不过自误而已,曾经借来的慈悲,还你罢。
2
胡兰成并不知道,他的爱玲已在情感上与他告了永别。爱玲的哭泣,让他“心里震动”,却并未往深处想,他是太相信自己对于她的魅惑了。
重回温州,胡兰成内心深埋的政治狂想仍不停歇,可是江山如画,竟是不容他置笔。他自知能逃脱战后审判汉奸已是万般侥幸,眼下安生待着才是全身之道。盘算自己在温州无根无基,只有借助有力者才能护得周全“我变得非常重功利”,急于找一把庇护的伞,温州名宿刘景晨就成了他的这把伞。刘景晨能进入他的“法眼”,是因为这位老先生做过晚清县长,是民国初年的国会议员,又当过厦门大学教授,弟子中不乏政界要人。
胡兰成留了心,通过报纸和了刘景晨一首诗,让刘注意到有他这个人。又扯了张爱玲的家世贴金,称自己是张佩纶之后。他也知自己是利用人,故此说是意图勾搭。胡兰成水墨功夫一流,又有才学打底,想要搞定一老头自不费什么周章。老先生此后对他青眼有加,果然替他解决了一直忧心的身份问题,通过学生浙江教育厅厅长李超英,介绍他进到温州中学教书。
一朝安稳,胡兰成开始写《山河岁月》,纵议中华文明,王朝兴废。想到昔日旧识皆已做阶下之囚,若他日再出中原,还得重织网络。于是写信给梁漱溟,狂捧老先生一番,招得梁漱溟又喜又惊,哪里杀出个识见甚高的张嘉仪来?遂与之密切地通起信来。
或许是得意忘形,胡兰成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身边没有女人,他又与邻居妇人调笑上了。1947年2月前后,他给张爱玲写信,提到这女子来灯下坐这样的话。
张爱玲早已心死,回信极为冷淡,说是渐渐地不认识他了。胡兰成对她的心境一无觉察,还在五月间忙不迭地把自己的“成就”写信告诉张爱玲。一说与刘景晨相识,又说与梁漱溟结交,自信《山河岁月》可做他重出江湖的大礼,让世人见识他的大才。信中虽用了隐语,可那呼之欲出的得意之情,还是掩也掩不住。
当年的六月十日,胡兰成接到张爱玲的信,展信捧读,只觉青天白日顿时暗了下来:“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哪里想到她竟这般决绝——“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而“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那信上的字一个个像发出了声音,震得胡兰成心口疼痛,很长时间兀自余音不绝。
很多恋爱中的人,用分手来做挽留,离开,既是姿态又是手法。每一次说走,其实是愈加深切地挽留。然而胡兰成深知,张爱玲的离开必定是断然的,如裂帛碎玉。
这般决绝,不能说胡兰成不惆怅。他开始常常叹气,不由得总是出了门,失魂落魄地走着。但是,是他负她,无从责难。这女子连离开也是漂亮的,分手了,她还在信里附了三十万元,是剧本《不了情》和《太太万岁》的稿酬。
总是要到分手之际,才晓得对方的好,这也是挫折吸引力的一种。此时胡兰成方想到从不牵情惹恨的张爱玲,暗地里为他伤心痛哭过吧。又想到信里的小吉,实是小劫的隐语,细微处更见患难夫妻之情。
他难过,但亦不悔。他在情海里翻云覆雨,看金风玉露无数,爱玲是踵事增华,不是唯一。但他,却是她人生刹那芳华的开始与见证,够了。
关于胡兰成与张爱玲的人品,想到了《世说新语》里的一则轶事。三国时曹操的重臣华歆与王朗坐船逃难,有一人欲依附,华歆沉吟不决,王朗急道:“幸尚宽,何为不可?”等到乱贼追至,王朗欲舍所携之人,华歆不许,他说道:“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
胡兰成的兜搭,就如王朗般轻率,而爱玲像华歆,不言弃。从来爱情并不仅是单薄的两情相悦,有情就有责任,不会半途而废。世人唯知张爱玲待人冷淡,却不知她实在是长情的,与炎樱的友谊从少年时起维持了一生。情路上若不是胡兰成花团锦簇,她绝不会弃他。
近年沉浸在张爱玲的世界里,总觉有寒意。她笔下的情爱,常是犯冲的颜色,珠灰、黯蓝、松绿,刺激得眼睛会痛。她的一段感情,却是那么的无法言喻,不知如何着色。曾经,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可是,对这个男人而言,她是什么?行走途中某次不经意的邂逅?还是不愿错过的挑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