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与胡兰成(5)

这期间,南京高等法院公审汪伪政府的要员周佛海,并判处死刑,次后蒋介石网开一面,特赦他为无期徒刑。眼看昔日风头无两的周佛海如此下场,胡兰成又是庆幸,又是后怕。

12月1日,胡兰成在斯颂远和范先生的陪同下,前往金华的斯家世交傅家避难。这一路胡兰成全蒙范先生照顾,初时胡兰成还说自己思无邪,一路行来,他心思渐渐起了变化,看范先生百般依恋。而金华到底不是留人处,几天后斯颂远与范先生商量去温州。那里有他的岳父母,还有范先生的母亲在。这一回斯颂远要范先生单独送胡兰成去,范先生颇有义气,一口应承下来。

12月6日两人动身,范先生比胡兰成大一岁,当他自家兄弟般待。胡兰成却把这一番情意,当作是梁祝十八相送。他有意勾搭,讲起他与张爱玲和小周诸般情事,又逗引范先生讲她的私情,这在胡兰成当然是种招数。范先生于是讲起在丈夫去世后不久,进蚕桑学校学习,后在临安蚕种场当技师。二十多年间,只与一厉姓男子有过隐约情愫。

到互诉秘密这一步,胡兰成与范先生相伴行路之谊,顿时变作了男女之情。12月8日到丽水,两人便有了夫妻之实,胡兰成始知范先生叫秀美。他还说起昔年在斯家的旧事,连问范秀美当时是否留意他,又说到此举是否对斯家不住。范秀美倒比胡兰成有担当,说她早已是自由之身,纵两人有情,亦不为越礼。

胡兰成常以“欲仙欲死”来形容他与张爱玲的爱。狂喜的高峰体验,隐含死亡的神秘。而“仙境”只是安定的奢侈品,一旦有难,现实即刻就会将之驱逐。胡兰成自比宝玉,但在欲望的层面,他更像贾琏——一时离了凤姐,就要生事。他一生情缘之多,在近代文人之中可谓少见,他是逢场即可入戏,每每戏我不分,物我两忘。既陷溺于张爱玲的惊才绝艳,又恋恋于凡俗女子的平稳妥帖,妄图在浮华中捉住人生密实的底色。

我总觉得,胡兰成对于女人的滥情,隐隐有另一层意味。这样一个政治狂想家,一生仕途不顺,却从未止息治国安天下的狂热欲望,其现世政治视野虽不断收窄,想象中的权利欲望却始终不死。女人的身体于是被置换为政治的救赎,令其曲折地得到了宣泄。

胡兰成究竟不能正视自己。他有本事写文章见情不见色,只见审美之观照,不见情欲之恣肆。然而爱欲流转,从来不离感官。张爱玲写情色心无挂碍,六十多年前,《金锁记》性苦闷的意识不可谓不大胆。但胡兰成艳史不绝,却刻意把情路写得如同日本当下流行的“纯爱”小说。

这就是人生的荒谬一种。愈是杂念丛生心有无间,愈要冲淡唯美素面朝天。

2

千里送君送成了夫妻,范秀美不由得有些恍惚,眼前这个男人,如同戏文里的落难公子,让她不由得有种母性的保护冲动。而胡兰成的逃亡路,有了美人相伴,担惊受怕也变作了风光旖旎。到了温州,先是住在斯颂远的岳父家。“胡兰成”这个名字是不能用了,干脆冒张爱玲的家世,再把范秀美起给义女的字嘉仪拿过来用。胡兰成很得意于“张嘉仪”这个名字——老婆给起名字,又是佳话呢。

范秀美十几岁时就让父亲卖掉,已是二十年未回故乡。千方百计地找到母亲,方知弟弟一家已死于抗战,老人一只眼睛为儿子哭瞎。此时女儿归来,范妈妈喜出望外,也不问胡兰成的出处,立刻把租住的一间柴房洒扫干净,把大床让了出来,自己睡一张单人床。

到晚间,范秀美自自然然解衣,胡兰成倒不好意思起来——这矫情也真够瞧的了。他半遮半掩地说:“我在忧患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语气间似在自省,实则是自喜,透出骨子里的轻薄。

想起来,也不单是胡兰成,中国女人从来就是离乱里男人的护身符。纵是杨玉环三千宠爱在一身,大难来时,唐玄宗立刻就能让她婉转蛾眉马前死,然后再假惺惺地坐在女人用命换来的皇位上此恨绵绵无绝期;冒辟疆空是影梅庵边忆小宛,逃难路上却正经八百差点把董小宛扔到清兵堆里,就怕她拖了爹娘夫人的后腿,等到冒才子病得不能自理了,董还得跟个女护工似的伺候,末后仍免不了赔上一条命。中国文化里讲英雄美人,可是一部二十四史,政客俱为阴谋家,才子都是懦夫,草莽绿林只会杀人。茫然四顾,英雄何在?《泰坦尼克号》那种危难面前,男人从容选择死亡,将生的机会留给女人和孩子的事情,在中国几乎永远不可能发生。

与张爱玲、周训德不同,范秀美一早就明白与胡兰成做不得正头夫妻。纵然患难相从,她却从没有更高的奢望。但胡兰成刚刚安生,就做起了妻妾成群的美梦。他戏弄范秀美,说是将来张爱玲、小周还有她在一起,怕不怕被比下去?这女子也来得从容,坦言并不在乎他妻房多,说从前油头小光棍打天下,后来团圆,都是新娘子一般般。

在胡兰成的所有的女人中,范秀美可说是最清醒的,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她不过是他危难路上的一座断桥。潮来时,躲着避开侵袭,不免有情。潮过了,这座桥就是身后不会再回头的路。这女子的爱,谦卑而现实,她十八岁守寡,多经人世忧患,早已没了乞求完美的心念。世间寒意森森,哪怕是自焚的烈焰,也好过死水微澜自生自灭。

许多男人羡慕胡兰成,真够艳福齐天呵。周训德的少女柔艳,范秀美的温情母性,张爱玲的无边才情,这胡兰成一个人占全了。而在他,也的确很是受用。其实这种路数,说白了也不过是沿袭晚明以来江南才子的遗风,女子在他们眼里,不啻是清玩古董,能多则多。但时序已是20世纪40年代,一个文人三妻四妾好像有些说不过去。胡兰成亦不免要自问,不过他向来无道德底线,问的结果是不求甚解,不可以解说,就交代了自己:“今生无理的情缘,只可说是前世一劫,而将来聚散,又人世的事如天道幽微难言。”

胡兰成与范秀美在温州做起了人家。比起同一时期惶惶不可终日的昔日同僚,他的日子可说是过得有惊无险。但让胡兰成不曾想到的是,张爱玲竟然千里寻夫找到了温州。

1946年2月,张爱玲突然出现在胡兰成面前。既是逃亡,胡兰成与张爱玲的音信通得极少,张爱玲能打听到胡的下落,也是通过斯颂远。去之前自然无法告之,她内心甚至希望自己的意外出现,会给胡兰成惊喜,一路上满怀憧憬:“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看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张爱玲能这样只身千里探望夫君,实乃人生的头一回。写小说她是反高潮的,做人,她又向来不喜所谓的戏剧化。

没想到胡兰成竟是大不乐。他不问张爱玲这一路历经多少艰险,只是“变得要发怒,几乎不粗声粗气骂她: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他给自己开脱,这情绪是因为担心张爱玲,其实不然。此时有范秀美在侧,他新鲜劲儿尚未过,张爱玲的到达,是那么碍眼。且张通身的气派,与此地格格不入,胡兰成担心露出马脚。天上人间也好,欲仙欲死也好,那是锦上添花的奢侈,此时的张爱玲,当然远不如范秀美来得有实用价值。

胡兰成勉强将张爱玲安顿到温州一家旅馆里,只敢白天去看她,晚上不敢留宿。两人成婚已两年,但真正厮守在一起的日子不过几个月而已。胡兰成待张爱玲一直不能真正松弛下来,不像与小周又是生气又是闹别扭又是哄着,反而更像平凡夫妻。他看张爱玲是客,亲热里有些生分。逃难这样的大事,反而也只简单说说。倒只管讨论新上映的影片如何,《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好坏。

一日,胡兰成在旅馆里闹腹痛,却一直忍着与张爱玲说了很久的话,单等范秀美来了,才有些委屈地说了身上的不适。张爱玲见此,心下很难受——眼见得胡兰成看她比自己更近,他分明是在跟另一个女人撒娇。

但张爱玲按捺下这份难过,还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范秀美,说她长得秀丽,并拿了笔画她的肖像。胡兰成起劲地在旁边看着,张一笔笔画下来,画到嘴角,这笔是怎么也落不下去。偏胡兰成还不知趣地问来问去,张爱玲有些受伤地说,觉得这女子与胡兰成的眉目非常像:“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

为何胡范二人相像,张爱玲如此难过?少年时总不明白,细琢磨,就想起了民间俗谓夫妻相。丈夫不是与自己,而是跟另一个女人有夫妻相?这在哪个女人心里都会酸楚吧。

何况,这难道真的只是一种宿命的巧合?

3

无论如何,张爱玲有她的体贴,不管心里怎样疑惑,她终于没有再问下去。

此行对于张爱玲,还有另一个绝大的心结须解开。

二月的江南,早春欲来,行动间仍是寒冷。张爱玲行期渐近,她决心与胡兰成摊牌。这一天,两人一道出行,只管走曲折迂回的小巷。终于,张爱玲停下来,她看定胡兰成,第一次清晰地要求他,在小周与她之间选择。

张爱玲在问出这个问题时,肯定还是有些底气的。至少她相信,胡兰成在语言上会选择她。两人是那样合拍,胡似乎没有理由不选她。即算一时目迷五色,总还会归来。

她未必能想到胡兰成竟一口拒绝。他只管讲他的道理:“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话。”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张爱玲的意料,一击不中,但既已图穷匕见,她没有退路。张爱玲又一次把问题掷还给他:“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

胡兰成避重就轻,只说与小周或无再见之日。张爱玲却坚持要一个答案:“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

张爱玲这样步步跟进,逼胡兰成不得不做出决定,这实在是有违她的个性,但胡兰成不改初衷——不选。

我想,他的不选择,只因对张爱玲有把握,对她的爱情有把握,自信她不得不接受这种半壁江山的格局。可笑的是,他还认为自己是个“君子”:“小周又不在,将来的事更难期,眼前只有爱玲,我随口答应一声,岂不也罢了?但君子之交,死生不贰,我焉可如此轻薄。且我与爱玲是绝对的,我从不曾想过拿她和谁来比较。”

张爱玲急了:“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他不给。虽然,她要的不是天长地久此爱不移,而只是当下的安稳。张爱玲绝望到彻底:“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可是爱原本就是作茧自缚,看穿他的情意杂质丛丛又怎样?想要抽丝剥茧如同骨肉分离,她就是玉为筋骨,冷到灵魂里,也是花信年华的女子,爱起来一如凡人。唯有愈来愈低,步步后退,直到不可选择的姿态。

但胡兰成仍是不为所动。在温州的二十天里,胡兰成从未承认过张爱玲是妻子,对邻人只说是妹妹。张爱玲还想多住些日子,胡兰成却早已不耐烦了。几番暗示,只想让她快走。

张爱玲离开那天,温州正下雨,她满怀愁绪地登上去上海的船。几天后她写信给胡兰成:“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站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亲眼看到胡兰成逃难的凄凉,张爱玲心中难过,还寄了钱去。并说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节俭过日子,省下钱来给胡兰成。

好生替张爱玲不落忍——为这样一个男人——连带着还得给他养外室埋单。

我十六岁时听人讲过两人分手的情节,一直不忘。对胡兰成好奇得很,张爱玲的才华与个性俱横绝四海,只有她选择人的,那里轮得着人来选她?而20世纪90年代,中国内地对于胡兰成其人,可说是讳莫如深。仅见的一点资料也全在谴责这个文化汉奸,而我总是要想象这个男人是否英俊。后来看到年老的胡兰成照片,心下顿时释然,一下子想起了金庸小说里的逍遥子,儒雅、倜傥,果然有吸引女人的本钱。别说胡兰成还是才子,仅凭这样一张看似无辜而深沉的脸,迷住年轻时的张爱玲,就一点都不奇怪。

胡兰成的相貌是好的。在《滚滚红尘》里,三毛用“章能才”诠注了她视角里的胡兰成。章能才由秦汉演绎,真是挑对了人,秦与胡气质上确有种只可意会的契合。三毛眼里,能才有着浓郁的生命感伤,对于韶华的爱,真切、隐忍。

胡兰成1974年赴台在文化大学任教,而20世纪60年代三毛曾是文化大学哲学系的一名选读生,在那里,她开始了今生的初恋。时空交错,当胡兰成来到华岗文化大学时,三毛正在撒哈拉结下与荷西的异国姻缘。她一生受张爱玲影响极深,这种与胡兰成隐约的时空因缘,她不会注意不到。《今生今世》起首一章“韶华胜极”,就被三毛信手拈来,作了女主角的名字。

不过三毛写作的情绪始终太过饱和,像张爱玲千里寻夫遇到范秀美这种事,到她的笔下,就变成了能才和另一个女人说出了对韶华说过的情语。雨夜里,韶华撕碎八字命书,决绝而去。秦汉追出,被愤怒地扔了一把钞票。情节大起大落,明度和纯度十分强烈,有足够的戏剧张力,却少了张作里最精华的参差对照。

爱恨因缘皆有时。秦汉与林青霞这对情侣,出演章能才和韶华后,也随之星散。

人生际遇,当真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