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与胡兰成(3)

胡兰成与应英娣的“结婚”与“离异”,其实有不少讳莫如深的地方,很是可疑。而另一个妻子全慧文,则被胡兰成藏到了隐秘的记忆角落。据胡兰成与全慧文之子胡宁生回忆,胡兰成对这个患了精神病的妻子甚好,还有许多的钱给她使用,并未将之遗弃,也未正式离婚。胡兰成的性格矛盾在此也有所显露——虽然滥情自怜、寡断牵扯,却并不刻薄绝情。

对这些关键经历,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未作交代。如此,大约在1944年8月与张爱玲结婚的胡兰成,摆脱不了重婚的嫌疑。彼时,张爱玲是知道全慧文的,但她也安然地接受了下来。她向来言必称“自私”,其实很能体谅别人的苦处。

胡张二人结婚结得很素净。胡兰成自言,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张爱玲,没有举行仪式。两人只交换了帖子,上写“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二十几个字的前一半由张爱玲写好,后两句是胡兰成写的,炎樱为媒证。

但根据李黎对青芸的采访,其实胡与张结婚时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青芸那天听见叔叔要结婚,很感兴趣地跟着他去看热闹。仪式在张爱玲家里举行,炎樱在场,青芸见到了胡张二人的婚书。胡兰成与张爱玲对拜时,为了有些喜庆的气氛,还将一对蜡烛插在馒头里边。这别开生面的婚礼看得青芸乐不可支,胡兰成见状,也笑了起来,用手指弹一下青芸的额头,告诉她不许多话。

张爱玲的婚礼,缺少了父母家人的祝福。她的母亲黄逸梵在国外,至于父亲张廷众,早在她念香港大学之前就闹翻了,久不往来。而和张爱玲同住的姑姑张茂渊,甚至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显见得她是不喜胡兰成的。

对于这桩婚事,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回忆,亲戚家人是反对的。当时张爱玲的舅舅听说“我姐姐交了个男朋友,是个有妇之夫,而且是个汉奸,他更为生气了……他在烟榻上与我舅妈吸着大烟,还在絮絮不休地批判着张爱玲”。

但张爱玲对于这些,根本是不往心里去的。她只兴兴头头地结婚,与这个大自己十五岁的男人,像写对联般一人一半,立下了终生的盟约。张爱玲不是注重仪式的人,但这个结婚仪式却一定要有。那是女人全新生命的开始,像刚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馒头,又点上了胭脂点,散发出世俗而妥当的安全感。

张爱玲两任丈夫胡兰成、赖雅皆比她大很多,一些研究者由此认为张爱玲有恋父情结,并举出她描写恋父题材的小说《心经》为证,但我觉得这说法有点牵强。

张爱玲早年最经典的散文,几乎全部收录在1944年12月出版的《流言》中,这一年正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相识相恋并成婚的一年。其中《私语》一篇,对与父亲决裂一事着墨甚多。

张爱玲中学毕业时,与父亲离异多年的母亲从国外回来,比起成日吸着鸦片的父亲与继母,出洋的画家母亲摩登而又开明,她感情的天平不知不觉向母亲倾斜过去。张爱玲想要留学,但这个建议被父亲认为是受了母亲的蛊惑,加之继母在旁边添油加醋,张爱玲最终被父亲暴打一顿,并囚禁了起来。期间,她患了严重的痢疾,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挣扎了半年,但父亲却不闻不问。后来张爱玲在女佣的帮助下,逃到母亲那里,之后不久考入香港大学。

与父亲的这一次严重冲突,使父女二人此后形同陌路。其实张爱玲内心,是深深渴望父爱的。父亲早年时对小爱玲的天才,也着意培养,但遗少出身的张廷众,向来没什么责任感,对子女照顾很少,加之日后续娶,那亲情更是稀薄得可怜。成年后的张爱玲,形容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让人不断地向下沉——那样永远的、缺少阳光的颓废。

父亲的爱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和一般有恋父情结的女子恰恰相反。所以与其说是张爱玲恋父,不如说是寻找一种爱的代偿。但更大的可能是,张爱玲慧根深种,只有二十多岁的她,看人世人性,已是高楼望断,满目荒凉,同龄男子中很难找到知音。胡兰成江湖飘零多年,眼力毒辣,他爱的先是张爱玲跋扈的才情,再是清冷个性下的柔艳,她于他,任是无情也动人。

这种种的懂,无法不打动张爱玲。而她,本来也是希望能有年长者的怀抱,来汇聚一种宽阔的、久违的暖。

叁·繁华浮沉,终生变

1

传奇爱情的细节,总是玲珑的,闪动着淡淡的微光。

《红楼梦》第四十五章“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宝玉雨夜探视黛玉。临走时,黛玉递一盏玻璃绣球灯给他。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嗔着他:“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说得宝玉忙不迭地接过来,让小丫环捧在手里,满怀心思地踏雨回家。

《红楼梦》里贾府的宝物也多,可是我总想到这盏灯。灯里的小烛,点的是黛玉的脉脉情思。又想,若这盏灯是琉璃的,更好,不那么透明,但更流丽。斜风细雨,若隐若现的华丽灯光飘摇着,然后熄灭。

而这盏灯最后肯定是碎了。

一如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爱情。

生逢飘摇的张爱玲,对于家,对于安宁,有极深的向往。“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正的家,然而我对于我姑姑的家却有天长地久的感觉……她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稍有损毁。”

姑姑的家,尚且如此。新婚的张爱玲,将她与胡兰成的家,经营成了一个神仙窟。而胡兰成将她捧在手中,如珠如贝地珍爱。

世人多识张爱玲的冷,其实她亦天真之至,笑,便是天真饱满无保留的大笑,做不来淡淡的微笑。胡兰成摸着她的笑脸,抒情说:“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这在女人听来,哪里是夸奖。张爱玲乐了,幽默地拿自己开涮:“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胡兰成倒也自然,继续夸,拿《水浒传》里一句“正大仙容”来形容张爱玲。

两人看西洋画册,看塞尚、看古印度的壁画,胡兰成都要“伺候”看她的脸色。凡张爱玲言好,他便要重新端详,发现昔日不曾留意过的好。这般日子,真让胡兰成有欲仙欲死之感。两人看《诗经》,人与诗结伴而行,一路上只如熟人晤面,张爱玲快乐地诧异着:“这样容易就见着了?”

两人对答,机锋上也是胡兰成输了。他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而张爱玲却是一眼望去,山水俱在心,心中无山水的淡然。胡兰成常自比宝玉,他也真是心甘情愿地将张爱玲看成了黛玉。

从前我看张爱玲谈音乐,谈画,谈跳舞,只觉得她角度特别。这回定下心来细看,却发现这些文章,几乎全部写于她与胡兰成相恋时期。她写给他看,要他懂她。

她从来不是强烈的,做不来文艺腔的夸张爱情。可是对胡兰成,是她的人生的极致了吧?可她有本事在文章里不写及他,这就是人性根茎里的荒凉气质,纵然后来落了痕迹,也只是因为多年后那个男人的告白。

爱到水穷处,胡兰成说,欲仙欲死。在人间,不能够说出那飘一样的幸福。

张爱玲的朋友炎樱常到她家,三个人对谈就热闹了。炎樱特别像史湘云,天真,稚趣,有点话痨,说话的速度永远超过思维的速度。脑筋急转弯般的妙语,说得人由不得要笑。

炎樱一说话,胡兰成哪里应付得来,怕只有摇头了吧。而张爱玲像个姐姐一样在边上,宽容地笑。这样的情景真是妙趣横生。胡兰成喜欢这样,不肯让张爱玲的生活因他有了改变,“两人怎样亦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他看到她奉茶姿势之艳,却从不写张爱玲洗衣做饭。

他不愿她有了人间烟火气,他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而他,曾与她同缘同相,同住同修。

花落水流红,来来往往的过往,尽去无声。

2

张爱玲曾以前清老式绣花袄裤参加朋友哥哥的婚礼,又曾在会见柯灵与明星影片公司三巨头之一的周剑云时,穿了仿古的缀着云头的夹袄。不用说,张爱玲的衣装和气派让上海人为之瞠目。周剑云阅人无数,一时也为张爱玲的气势所震慑,不由得拘谨起来。隔了数十年,柯灵犹自感叹张爱玲在服饰上“表现出惊世骇俗的勇气”。

这些属于张爱玲的衣裳,是她著名的标志之一。晚年的张爱玲回忆起那些华丽的日子,笑言:“我小时候没有好衣服穿,后来有一阵拼命穿得鲜艳,以致博得奇装异服的美名。”

在女子而言,穿了心爱的衣裳,给心爱的人看,是一种娇嗔的幸福。

1944年的张爱玲,穿桃红旗袍和绣了凤凰的鞋子给胡兰成看。两人行走于上海街头。虽逢乱世,她仍是那么安宁,潋滟的红于她极是相宜,恍惚间,他仿若闻得到桃花悄然发散的淡香。

彼时他看她,如同初燃的火,绵密而热切。年轻的爱玲,视胡兰成亦如珠如宝。“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他若在房里,她会悄悄地躲在一边看他,然后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纵然时间不能停驻当下,但那一刻,爱玲的安然是那样真实。今天的一切都是如此静好。她叫他兰成,这一声,是在叫自己的夫君。摸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她用梦一样的声音说,你的脸,你的眼睛,你的嘴。手亦是一种记忆,今生今世,天涯海角,纵使有一天目不能视,这手掌依然深深记得你的模样。

张爱玲从来矜持,向来极少会友,她却愿意跟了胡兰成一道去拜访邵洵美。在苏青家里,张爱玲像每个普通女人一样,喜滋滋甚至是崇拜地看着高谈阔论的丈夫。胡兰成创办杂志《苦竹》,张爱玲也拿出同一时期最好的作品《桂花蒸阿小悲秋》给他。

1944年8月是张爱玲一生中的重要时段——与胡兰成缔结姻缘,《传奇》于当月出版,四天后即再版。虽然上海此时正是沦陷期的孤岛,对于张爱玲而言,却不啻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人生顶峰。

但红尘奔流,自有无尽变数,身在温柔乡的胡兰成,早已预感到日本战败的日子正在逼近。与爱玲的家,终有一天不会再是乱世里的桃花源。胡兰成知道当那一天到来时,亡命天涯是唯一的选择。他宽慰张爱玲:“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她低低地回应:“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很难想象,张爱玲竟会做这般痴情女子状。她是个冷人,这种冷,是骨子里的。除了姑姑,她甚至与亲人的关系也很疏离。母亲在国外,父亲虽在上海,早已反目。弟弟张子静曾让张爱玲深深牵挂。在她笔下,那个听到别人姨太太漂亮,就会问“有我好看吗”的漂亮男孩子真是可爱极了。早慧的爱玲看到因为后母添油加醋,挨了父亲嘴巴的弟弟,曾大哭着要替他报仇。即使是这个唯一的弟弟,张爱玲成人后也与他往来很少。张子静在《我的姐姐》中写道,1943年张爱玲最红时,他曾鼓足勇气,前往姐姐的公寓代朋友约稿,没想到张爱玲一口回绝:“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

梳理张爱玲的一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理性的。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评语极是精当:“不用情,天道无亲。”就是这样一个“理性到如同数学”的女子,在婚姻上,却非同寻常地逆反自己。以今天的眼光去看,她的婚姻完全是闪婚。两人1944年春天结识,不足半年即结婚。

胡兰成是什么人?终生都对施展政治抱负怀有狂热幻想的他,此时虽已在汪精卫那里失势,却仍然是一个地道的亲日派,是百姓眼中不折不扣的汉奸。张爱玲纵是对时政再不闻不问,也应该知道与一个汉奸结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巨大风险,而风险,从来是婚姻里最大的成本。

今天,人们已无从得知在胡兰成之前,张爱玲是否还有过恋爱。更多的人认为,胡兰成就是张爱玲的初恋。张爱玲的成名过程,省略了一般女作家由青涩至成熟的写作曲线,她在上海文坛横空出世般的天才亮相,一开始就艳惊四座。对于人性的阴暗有着深刻洞察的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让许多人因看不懂而惋惜。

从来如此,在灵魂深处,总有一处隐藏的景致,是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还是陈村说得好:“为张爱玲惋惜的人,可能应该先为自己惋惜。无数人的一生,所缺的就是这‘懂得’的目光啊。多少才女活得风头无限,写得花枝招展,却没遭遇高手写真,宿命地被岁月催老。胡兰成虽是邪人,却能看出道出张爱玲的好,吉光片羽,林林总总,好得分明,好得华丽。他随处指点,点出的正是风景,能让她永远地活。张的好,好到让人看罢叹气。以前的才女都是听说而已,张爱玲的才,那么真切活泛。青年张爱玲爱上这个‘懂得’二字,因而心里欢喜。”陈村又说:“张爱玲的高,是因心地的洁净,一点点高上去的。只有她才说自己是从‘尘埃’中开花,其他民国的共和国的女子,花都要开在荷塘月色里的”。

陈村道尽了所谓“懂得”的价值。因了这份懂得,张爱玲目盲而勇敢,宁愿当一个赌徒,演绎人生初次的,也是空前绝后的浪漫。

3

幽艳柔媚的时日,终如白驹过隙。

1944年11月,受汪伪政府指派,胡兰成与沈启无、关永吉一道,飞往武汉接收汪伪国民党汉口特别市党部机关报《大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