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花插满头(1)

太湖里出悍鱼也出悍匪。

悍鱼最有名的叫竿鱼,俗称黄白鱼。此物小眼尖吻,口宽牙长,大鱼长可一丈,重三五百斤。竿鱼横行太湖,能撕裂手指粗的网纲、咬得断壮汉的腿筋,叫舵手们煞是害怕。说到悍匪,古往今来太湖里最出名的除了宋朝徽宗时代的方蜡,就要数一个叫野荸荠的漂亮女人了。近百年以来,太湖里的土匪们没有比她更出名的,因为她的出身高贵而又神秘,一双眼睛黑如荸荠,黝黑而有光亮,柔肤也似荸荠芯一样的细嫩雪白;又因为她雪色的肚脐处有块刺青——一对并蒂的荸荠,拖着细细的一团茎蔓,因此江湖上得名“野荸荠”。野荸荠艳名炽盛,江南的民间传她是清室皇族的私生女,因被隆裕太后所忌,流入民间,后受骗于一个京城纨绔大少流入妓门,继而入湖为匪……野荸荠在江湖上天黑杀人,风高掠货,杀人无数。不过她杀的都是富人,循的是“杀富济贫”的古理,竖的是一面仗义疏财的大旗。

1916年,野荸荠为护国军太湖联防总部所俘,在乌程北门被施以“腰斩”之酷刑。据民国20年所修的《乌程县志》记载:行刑的那天阴晦无光,乌程水城的北校场上刮起了一阵狂风,天边袅下一道血光。野荸荠被剥净了衣裙,按在铁铡上。红唇如血,腰肌如雪的一个妙人儿让众人大开了眼界,看了个尽够。接下去是刽子手行刑,长枪队排列着朝天鸣枪示众。刽子手却用大铡将死犯按在铁铡下。野荸荠毫无惧色,壮汉一刀铡去,雪光一闪,野荸荠身分两段。其声如切断一捆蒿草,奇特震撼,围观的妇孺惊呼掩耳而不敢侧目……刹那间,沙地上洇满了血,被斩成两截的女人没有断气,仍然拖着上身在石阶上蛇行蟹爬了十几米,最后野荸荠昂起头,望着众人,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写了三个“三”字,低下头伏法归天。这三个“三”字无人知晓其意。据我揣测,她写的是曾铁,是个叫曾铁的男人,排行老三。可此时的她,对于曾铁究竟是爱是恨却无人能知其详矣。

乌程位于太湖南岸,古时候出产一种叫乌程的美酒,后来就因此得名。乌程山水清丽,周围是绵延起伏的天目山余脉。其间有一座孤峰叫弁山,高耸而凶险。此峰藏龙卧虎,千百年来一直是土匪们的老巢。说的更早些,还是战国时期,项羽在楚国杀了人,和他的叔叔项梁逃到吴越间躲避,就藏在弁山间。那一年秦始皇东巡,越楚抵吴。当浩浩荡荡的仪仗大军从太湖边走过时,如尊神下世,威势喧天,气派非凡,路人皆跪而仰视之。项羽和他的叔叔也夹在人群里看热闹,远远地瞄到了那天神地煞般的始皇帝,他一身匪气胆大包天,不禁指着始皇脱口说出:“彼可取而代之”。这句名言被历史学家司马迁写进了《史记》,从此也改写了一段中国的历史。如此看来,弁山天生是改写历史的地方,也是史称“龙脉”的所在。

大清光绪年间,一个姓黑的男人带着一个半大的小女孩来到乌程,沿着荒莽的弁山走到了一个叫邱城的小镇。这地方是太湖的一个水口,叫小梅口。邱城背山近水,人迹稀少。山上有处名胜叫黄龙洞,这孤老少女择居在靠湖的一侧。一个半船半屋的掩体就是他们的住所。谁也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又因为什么住了下来。那年月天灾多,时常有逃荒的人到江南来觅食,所以也就见怪不怪了。姓黑的男人长相奇丑,短脖塌鼻黑锅脸,穿着青棉布白夹里的衫子,留着道髻儿,背着剑,很有几分铁汉侠骨的样子。他们择居于此,住了很久也没人问起。这儿的治安属邱城管,后来邱城的总甲来了一趟,和姓黑的老头坐了半个日头,抽了几袋子竹烟,说了些狗扯的废话,最后拎着一串毛脚螃蟹走了。蟹是黑老汉送的,大约有十七八只,只只都是母的,蟹黄很足,张开大夹伸着五爪,很亲热地搔着总甲的毛胡子。总甲很开心,走时还拍了拍那男人缀着补丁的肩,捏了把小女孩的脸,好像很熟悉很亲热的样子。

于是姓黑的父女就长久地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很多年。起先住在一只废弃的破船上,再接着芦苇陷住了船,他们在岸上那一半砌了石块,盖了屋,苫了茅草,就近又筑了竹寮堆放杂物。远远望去,就成了一个半船半屋的东西。这儿是太湖周边的一个死角,多山多谷,不适宜耕种。附近除了几个茶农,没什么别的人。十天半月,黑老汉去一趟邱城,用水产换些油盐酱米之类的日用品。他们消耗得不多,也很少出去。太湖里尽有吃的,什么角鱼鲚鱼竿鱼,什么吴地三白——白虾白鱼白菱。只要这太湖有的水产,老头的网里竹篓里都有。这是杭加湖地区,是丝绸之府,是鱼米之乡,很少有大旱大涝的年月。除非是战争,是要命的苛政酷律,一般日子总还过得去。弁山腰处有座六朝古庙,坐南朝北,叫法华寺。那儿的僧人有时会去小梅口,途经此处时,偶见小姑娘翻跟头,姓黑的老头舞剑,舞一手漂亮但说不清路数的剑法,就猜测老头定是杀了人来此躲藏。于是就有了这样那样的好奇。由于这对父女人缘甚好,却无人来穷根究底,他们一直平静地生活,直到那女孩一十六岁,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一年春天,遥远的京城里发生着巨变,义和团的拳民进了京,洋人借着剿匪闯进了紫禁城,践踏着津京平原。当然,在千里之外江南的乡间并没觉得异常,春花绿草撩人春梦,极是太平社会,风流河山。清晨,在湖里的白鹭亮翅起飞的时刻,黑老头早已起来。他已经收拾好两只竹筐,里面是新新鲜鲜的刚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虾。老头准备到邱城去置办货物。小姑娘今年到十六岁,旧时称为“及笄”——这是一个女孩子成人的重要标志。从这一天开始,物色婆家就成了她人生的全部。虽是远离人迹,老头也有一个远大的计划,准备在她生日的这天好好庆祝。

当老头收拾好东西准备出行的时候,一个红色的身影从船屋里飘了出来,大声叫道:“爹爹,爹爹……”老头不想应,却躲不过去只好回身。“爹爹,你不是要带着我嘛,我要去城里学戏。城隍菩萨生日到了,会有好多戏班子,你说好让我去,我要去听戏。”女孩子朗声叫唤。老头皱起眉说:“乖女,今天不行。”女孩子一大,心就野。上次看了来太湖里的戏船,女孩子一下子就迷上了戏,想要进城学戏,吃零嘴。可老头对女孩一直藏着掖着、心肝宝贝着,从不让她露脸。是怕她招事惹祸还是别的,没人知道。“听话黑凤,路那么远,爹怕你小嫩脚,走不动路。”女孩嘴快脚更快,已走在老头前面。“走得动的,走到天边也走得动的。我十六岁,是大人。我要去,就是要去。”老头放下担子,“看看,又不听话了吧!你说过要做个听话的丫头。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保准叫你高兴。天还早,乖女,再睡一会儿。”女孩子死死地箍住老头的腰,好一会儿不肯放开:“不行,我就要去就要去!”

老头哄了半天终于脱身离去,女孩子丧气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老头挑着鱼担慢慢走远,故意用极大极大的力气叫了一声:“爹爹,你骗人。”此时,太阳刚刚从湖面上探起头,白晃晃的一片。她背过身子,走到前面的水池边。一根长长的毛竹,将水从山间的溪流里引到这里,亮晶晶的涌出一道银光。黑凤洗了脸,在水池照了照自己青春靓丽的面影。她无所事事,不知做什么好,就回到住处。早饭已做好了,两块红薯和一碗野荸荠汤。她揭开锅看了看,似乎不想吃,又合上了锅。接着她拿出一面小镜子,照着自己:镜中的她是一个唇红齿白、细皮嫩肉、天伶地俐的俏妹子。她偏偏觉得少了些什么,从一个印泥盒中找出一点点胭脂,抹在嘴唇上。那土胭脂颜色不太新鲜了,让她不满意。她想起那满山遍野的杜鹃花,正是盛开之时,是可以找些来做胭脂的,于是她风一样飘了出去。

弁山绿野间红花绿草的,她一边走一边采花,将一朵深红的野蔷薇兜在自己的衣襟间,嗅着花间的浓香很是忘情。忽然她摔了一跤,花朵撒了一地。她趴在草地上刚想爬起,却见扶疏的草树间有什么晃动着,前面的野坟后似有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人?她一步步走近了,真的见躺着一个男人。她不由大惊失色,差一点叫了出来,她向后退了几步,衣襟里的花瓣撒了一地。当她定下神来时,发现那是个帅气的青年人,那男人好像受了伤,身上沾有血迹,正微笑着看着她。黑凤小心地离开他好远,经过一番犹豫,她终于站定了问:“你是谁呀?”那男人朝她笑了笑,眉头紧皱,问:“小姑娘,这儿只有你一个人吗?”这男人一口外地口音。黑凤点了头接着又摇头,陌生男人挣扎着挺起了上身。她有些惊奇,这绝对不是一个吴越乡村里常见的男人。他衣饰虽然简单,可是看得出十分高贵。举手投足都很优雅,他不仅仅是个富家子弟,更像是大地方的大人物。这男人显然是受了伤,双手捂在腿胯处,裤子从腰部开始,都洇湿着血。男人费劲地扶着一棵树站起来,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掏出一小锭龙洋向她晃了晃:“小妞,我饿了,能不能给我弄点吃的?”小妞,没有人叫过她小妞,慌乱中她摇了摇头。男人把银锭扔了过来说:“给你银子。”黑凤回过神来,认真地说:“我家没有吃的,真的没有。”男人眼珠子一转:“看你喜欢野花,这元宝送给你买花。”黑凤又好奇了:“这花满山遍野都是,还用买吗?”那男人笑起来了:“说得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说:“你知道吗?你也是一朵花,好看,比天地间的真花好看多了。”黑凤不知为何脸红了。男人费力地撑了起来:“小妞,真的,给我找点吃的,我真的饿坏了,什么都行。”黑凤想了想涨红了小脸:“我家里就有红薯呀。”那男人说:“我就想吃红薯。”黑凤听了这话,飞一样地跑回自家的船上,从锅里拿出那两块红薯,觉得拿不出手,又匆忙地翻着装食物的小木橱。清明节刚过,她找到红薯和一只青豆粽,于是用一块小青布包着,踮着脚向外跑。

黑老头是天黑后回到家的。他进了屋,一眼就看见矮桌子上亮亮的摆着一锭大银。他取在手里定神一看,银锭的底部铸着“大清金库”四个楷书,不由倒吸着气大惊起来。他看见女孩端坐在草垫上,一脸的喜色,接着又听得帘子里有一点点的动静。于是他嗅出了生人的气味,迅速拿出剑来,挑开帘子问:“是谁?”陌生人显形了,他安安静静地说:“老伯,我,叫曾铁。”

曾铁,排行老三,家住京城前府胡同,是个没落的八旗子弟。其祖上曾是辽西正蓝旗的一个牛录(千夫长),入京后曾任御前侍卫,几代相袭。曾铁的父亲,在江南三天门与太平军李秀成部作战时阵亡,所以曾铁尚未成年就袭了个恩骑尉的小爵位。十六岁时,曾铁参加了京城的武考,在西大营比校射,这小子连环七箭,箭箭中靶,竟考了个头名。后被派去直隶天津在小站操练新式陆军,在总督裕禄麾下的武卫军当了一名参领,是属北洋系中年轻有为的青年军官。1900年7月,八国联军攻破大沽口,曾铁在聂士诚部,带领武卫军在天津火车站成功阻敌,后又包围紫竹林租界,与八国联军死磕。继而聂士诚战死,天津失守,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直到战败,曾铁还算是英勇的,可是国衰运祚,谁也无力回天。慈禧挟光绪帝西巡,他与袁世凯的十一子一起逃到河南,住在彰德的袁庄。那段时间里他心情十分低沉,终日与袁十一醉酒笙歌,为没落的大清国运而颓伤。直到有一天,他的生活里出现了新的血腥,他和袁十一掰了,兄弟反目成仇。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叫溥明霞,是王爷府里的千金。那王爷是内蒙古镇国公,一度权势煊赫。明格格因战乱西出京城,南下避祸上海,路过河南彰德的袁庄。袁家与这位王爷有旧,自然是热情款待明格格。于是溥明霞就小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