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3)
- 科幻世界(2016年12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4826字
- 2017-02-14 11:20:49
“小林一茶是个很超然的徘人。小时候被继母赶出家门,于是一边讨饭一边云游四方。虽然生活很苦,他却不以为然,写的俳句既直率又有趣。写这首俳句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刚结婚几年。”说到这里,广将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顺手把空空的易拉罐捏扁。伸夫借着月色看着广做完这些动作,可惜看不清广脸上的表情。这时,广接着说道:“俳句是为他两岁的女儿写的,那时她刚刚夭折。”然后广站起身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用一记直球的投法把捏成团状的易拉罐精准地投进二十米开外的垃圾桶中。
“我的女儿,坂上优子,在两岁的时候死于儿童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
听到这里,伸夫感觉自己的脑袋彻底懵掉了。
“这是一种治愈率高达百分之八十的癌症,预后比较好。但,优子没有挺过治疗的过程。”
广再次坐了下来,又开了一罐啤酒,“露水的一世,只是露水的一世,然而啊然而。”他又轻轻咏着。伸夫的眼眶里充满泪水,于是低下头,轻声抽泣着。
沉默弥漫在两人的身边。空气的滞重感让伸夫呼吸困难,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迎面而来。
不一会儿,广打破了沉默,说道:“伸夫,我从小就觉得,人是可以咬着牙度过一切困难的。我不仅是这么认为,也是这么做的。棒球是我的梦想,我为我的梦想付出了血肉,付出了一切我可以付出的,而且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甚至觉得人生也是如此,只要努力奋斗,只要咬牙拼命去做,就没有不能实现的事情。我从打进甲子园那一刻就明白,自己选择的道路都是正确的。我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就是英雄。直到这件事发生,我才明白不是如此。此前只是我运气好,不管是生活还是棒球,都碰巧是趁手的营生。我只是恰到好处地让自己的船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海上而已。但当台风到来时,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风雨飘摇……”广的语调跟平时听起来不太一样。这是一种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就像为自己朗读宣判书的法官。
“广,对不起。”伸夫泪眼婆娑地说道。
“不是你的错,伸夫。错在我自己身上。我从来都觉得棒球可以这样打下去,打整整一辈子。但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行业而言已经太老了。年轻时不计后果的拼搏所带来的伤痛一直在积累,而且打一场球消耗得太厉害,体能只能勉强跟上。现在我上场的时候基本都是凭着经验去跟年轻人竞争,但即便如此,我也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广抬头看看月亮,然后接着说道,“现在的我仿佛掉进了井底,不仅处理不好生活上的事情,闹到跟惠美子离婚的地步,而且打球对我而言也越来越难了。明明还没到中年,身心却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过不了多久,我大概就要退役了。将来的人生该怎么走,我心里完全不知道。现在唯一能让我感觉好受点儿的事情,就只有酒精和那个该死的头罩了。”
“但你并未到中年,人生又长得吓人,还是好好过下去为妙。”伸夫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对广说道。
“你说得没错。但我无法从井中爬出来。空有一身力气,却爬不出来。左突右撞也出不来,虽然这种无谓的挣扎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可是没用啊。”广摇摇头,说道,“人生一下子落入这般田地,该如何是好?”
这时,伸夫拍拍广的后背,说:“从井中出来很不容易,这是我在小时候就明白的道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你觉得待在那里是件错误的事情,那就不要放弃。而且我会帮助你。别看我没什么本事,在这方面我可是专家。”
月从淡淡的云中露出圆润的身姿,伸夫这才得以看清楚广的表情。广听了伸夫的话后,咧嘴笑道,然后说:“好的,就交给你了。看来大家真的变了。”
令人怀念的笑容让伸夫有些发愣,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可从前哪里有那么好回去啊!他在心底里感叹道。
但英雄依旧会是英雄……伸夫如此坚信着。
其五
人生很短,我却嫌长。
这是伸夫长久以来的座右铭。
由于心结的缘故,他从事了成瘾与戒断方面的研究,但这个研究方向本身就非常磨损人。那些病患的思考回路已经被成瘾的方式彻底改造了,有些病人的问题比较严重,他们的前额叶皮层处于停摆状态,做事不计后果,理性思维被侵蚀殆尽,即使从伸夫这里戒断成功,用不了多久也会被再次送回来。伸夫只要观察一会儿他们的眼神,就知道有谁注定会戒断失败。伸夫考虑了很多办法,在他们身上用了非常多的传统戒断策略,诸如自然戒断、递减疗法和非药物戒断等,结果依旧是无效的。对此,伸夫感觉束手无策。说不定,自己也一直待在井底,他这么想道。
更令伸夫懊恼的是,成瘾病人的数目在增加。科技为人类带来了便利性,大部分人都在享受着便利性所带来的舒适感,一部分人借此机会将科技的前沿向更远的彼方推进,而一部分人却自甘堕落,成为某些科技所带来的副作用的牺牲品。对极乐的感官追求成为他们填补空虚感的手段。不过醉生梦死之后,不会变得更加空虚吗?难道接下来要变本加厉地追求更加醉生梦死的快乐吗?对此,伸夫根本想不明白。
好消息是,伸夫从广的身上看到了恢复的可能。虽然广还待在井底,但他眼神里的光芒依旧耀眼。毕竟,他并不是那种放任自流的人。只要使用那种交互装置的时间没那么长,戒断的概率就不会低。另外广的社会关系也处于一个令人放心的水准之上。根据和惠美子以及广的交谈,伸夫发现广并未结交有成瘾倾向的人群。如果和那群人泡在一起,戒断后再次成瘾的概率依旧会很高。起码这些情况还是令人感到欣慰的。
只是老友的神经被往事磨损得厉害,我还是要想尽办法来帮助他,伸夫想道。
由于那个人的关系,伸夫一直对科学技术有些排斥。在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是科技把那个人和整个家庭都拖进了泥潭。但工作以后伸夫才明白,事情并非如此。有些人注定会向泥潭深处走去,这与科技本身完全无关。而且这一次,科技可能会帮助到自己的朋友。
第二天一到办公室,伸夫就仔细考虑针对广的戒断方案。此前伸夫经常使用美沙酮维持疗法来治疗交互装置成瘾的病患。这是最常见的替代和递减疗法,使用低成瘾性的美沙酮替代高成瘾性的毒品,逐步将药量递减,降低成瘾者在戒断过程中的戒断反应,使得戒断过程可以顺利实施。这种策略的效果在三种传统戒断策略中是最好的,但戒断维持住的成功率不超过百分之四十。伸夫也用过自然戒断法,这是一种通过让成瘾者直接摆脱毒品来完成的戒断方法。这种戒断方式的速度最快,但不仅过程非常痛苦,毒瘾还容易复发。非药物戒断方案也曾被使用过,不提供美沙酮这类药物,直接戒断毒品供给,但会配合心理疗法,效果只能说比自然戒断法稍强一些,然而仍不是一个保险的策略。这次伸夫打算使用一套新策略,为此伸夫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给在东京求学时的导师。师徒二人就新策略的可行性进行了讨论,最后在实施的细节上补充完善。伸夫觉得胸有成竹,那就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吧。
晚上,伸夫把大体的流程告诉广。
第一步要做的是把交互装置带到河边。夜里的月色不错,缓缓的溪流上波光粼粼。把交互装置放在一片鹅卵石组成的岸边,广和伸夫各执一杆长木柄的铁锹,使尽全身力气,轮流砸向交互装置。交互装置在噼里啪啦的声音中逐渐变成碎屑,失去了原本的形态。然后两人将碎屑和鹅卵石一并铲进黑色的垃圾袋中,丢进沿途碰到的垃圾箱中。
这是戒断过程的最初一步。宛如一道仪式,宣告着与过往决裂的开始。
由于广的公众身份,伸夫不打算让广住到自己所在的医院。如果被广的粉丝发现个中缘由,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但他还是必须过来——伸夫打算利用医院里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了解广的前额皮质的活动状况,然后对连续九十天的治疗效果进行跟踪,这能有效提高戒断的成功率。另外,主要被用于癫痫症治疗的氨己烯酸也被伸夫大胆地用于此次治疗中。氨己烯酸可以增加大脑中γ-氨基丁酸的含量,而这种物质可以抑制带有诸如多巴胺等能够愉悦大脑的化学物质变化,使神经元的活跃趋于平缓,减轻成瘾者对交互装置或者毒品的渴求。
在这个基本策略之上,伸夫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因为不打算让广住院,所以他的身边还是需要有人来监视,跟心瘾做斗争是一件长期的事情。为此,伸夫在征得广的同意后,带着行李箱,直接在广的公寓里住了一段时间。公寓里的酒精和香烟全被伸夫处理掉了,因为它们都能刺激心瘾的发生。
每天傍晚,伸夫会载着广去到自己预约的心理医师那里。这不仅是治疗心瘾的方法,也是打开心结的必要手段。广单独接受心理医生的辅导,而伸夫则在外面等着。要么看会儿书,要么小憩一会儿。辅导结束后,两人就找一处家庭餐馆,坐在无烟区,远离烟草和啤酒的气味,然后大快朵颐。
即使有氨己烯酸的投用,广的身上还是出现了一定的戒断反应,头晕、焦虑、失眠和寒战时有发生。每到夜里广大概会犯瘾的时候,伸夫就会陪着广聊天,还会拉着广去打桌球,通过分散注意力来缓解戒断反应的状况。但广那种沮丧无助的表情让伸夫非常难过。硬挨了三天之后,伸夫打通了惠美子的电话。
广看到惠美子出现的时候,一瞬间的表情非常复杂。彼此僵硬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各自远远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言不发。伸夫看气氛不妙,便主动跟惠美子搭话。之前伸夫知道惠美子从事着新型机械义肢的设计和研发的工作,她的右臂就是自己公司的杰作,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与正常肢体的区别,动作起来也十分连贯。现在这些机械肢体也广泛用在机器人管家和服务员身上,在公共场所为人类服务的机器人拥有以假乱真的外貌和举止动作,渐渐成为这个少子化社会的新支柱。看来心结彻底改变了我们,但也不全是坏事。伸夫如此想道。一边和惠美子聊着,一边把话题引导到小时候。
小时候的事情,其实是聊不完的。三个人一起度过了太长的时光,一点一滴都渗透在记忆的深处。随便采撷一处,就会有一串往事呼之欲出。伸夫一边和惠美子聊着,一边再和广搭话,不一会儿,三个人就顺畅地聊了起来。他们聊着两个男生小时候做的各种蠢事,聊着被老师罚站或者被家长责骂的窘态,惠美子总是在一边笑着。他们聊着被广的父母一同拉去海边城市的海族馆,大家看着千奇百怪的鱼群在巨大的亚克力窗后面游过,惊叹着造物主的神奇。大家在夏夜跑到山上的空地,用惠美子的天文望远镜观察木星的样子。大家为了完成暑期报告跑去图书馆,结果广和伸夫看着无关的书入了迷,只字未写,最后又只得抄惠美子的报告才算了事。聊着聊着,惠美子哼起了儿歌。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要欢笑。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会感到高兴。
把手掌伸向太阳,仔细透视一下,
可以看到,我鲜红的血液流动。
不管是蜻蜓,还是青蛙,或是蜜蜂,所有这些生物,
大家都活着,所以都是朋友。
伸夫和广也一同唱了起来。三个人越唱越大声,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开心地笑着,夜晚的房间里充满了一缕阳光的味道。
夜深之后,惠美子会离开,但每到第二天的夜里她总会再来。就这样,三人一起整整坚持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戒断反应的状况在第一个月之后就从广的身上慢慢褪去。不过为了巩固效果,伸夫还是坚持再留守两个月。在最后一个月里,伸夫通过fMRI技术观测到广的前额皮质的活动已经稳定在正常状态,于是松了一口气。基本可以认为广摆脱了成瘾的状况。
除了心结外,广的身上有着伤病的状况。由于氨己烯酸的使用抑制了多巴胺的分泌,所以伤病的状况会比之前更明显。对于这种情况,伸夫感到无能为力。谨遵医嘱,坚持不懈地自我保养和慢慢恢复是主要的方法。但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抗争,伸夫想想就心痛。
“不用担心。”广咧嘴笑道,然后拍拍伸夫的肩膀。
两年后。
年近不惑的广在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棒球赛。
与广复婚后的惠美子坐在看台上,伸夫陪在旁边。一切都宛如二十多年前的甲子园。不过天上多了几架搭载A.I.的无人机,大赛承办方使用它们来对赛事进行更加清晰地航拍。由于它们能够自动灵巧地躲避高飞的棒球,而且可以贴近地面对棒球手进行特写式跟踪,它们正逐步成为各类体育运动的直播利器。
比赛开始了。
对手同为太平洋联盟球队的强手,比赛立即就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对方的投手通过球速高达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的快球和滑球三振己方的打者,而作为先发投手上场的广也不甘示弱,屡屡用变化球钓得对方打者打出高飞球或地滚球而被接杀和传杀。三上三下,攻守不断变换,双方都很难从对方身上拿到分数。投完第五局之后,双方投手的体力都在下降。进入第六局,对方更换了投手,但是广还在继续投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