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2)
- 科幻世界(2016年12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4792字
- 2017-02-14 11:20:49
即使听说过那个人的事情,广还是像以前一样会去拉着伸夫到处玩。知道伸夫在班上一直被人欺负之后,广拿着球棒来伸夫的班里大闹了一番。那次闹得实在太厉害,广的父母和伸夫的母亲都被叫来,两人差点儿被退学。广的父亲在老师面前呵斥了广,出校门之后却单独带着广和伸夫去了附近的家庭餐厅。在路上,他笑着拍了拍广的肩膀,然后牵着伸夫的手,之后三个人开开心心地饱餐一顿。
伸夫觉得自己沉入的泥潭中,还是有一缕阳光透过。惠美子和广一样,两个人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伸夫。和他们一起玩耍的时候,伸夫总能忘记每天缠绕在自己身边的不幸。有时候广的父亲直接会把让伸夫留在他们家过夜,但他实在是挂念自己的母亲,不得不回去。于是在晚上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家之前,他还是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时正是伸夫在小学最后一年发生的事情。大概是头盔出现了故障,那个人的大脑被烤熟了……在学校里得知这件事情时,伸夫忍不住笑出声来。即使知道同班同学都在用害怕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还是大声笑着,一边笑着一边用拳头砸着桌子。走出教室后,他又哇哇哭起来,狠狠打着墙壁。
当广过来找他的时候,他对广说道:“为什么这一天不来得更早些呢?”
广拍着他的肩膀,无言以对。
那个人的葬礼那天,天气一片晴好,就像自己的心情一样。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出现比之前更痛苦的事情了,伸夫如此认定。
其三
下班后,伸夫开着银色的卡罗拉,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一处高档公寓的门口。
“我来了。”他按动楼宇对讲机上的按钮。
“嗯,上来吧。”老友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
不一会儿,伸夫来到他家的门口。当门被打开时,伸夫觉得老友比电视里的形象更加壮硕,而年轻时的稚嫩像被锋利的刀刃完全剜掉,脸上留下的只有三十多岁的人所特有的成熟感。
两人握住了手。那份令人怀念的力量跨过时间的长河一点一点渗透进心中的一个角落,于是两人给了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
“伸夫,这么的长时间里你也不来看看我们。”广的眼睛湿润了。
“抱歉……”伸夫拍拍广的肩膀,然后说道,“我来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进来吧。”
伸夫打量着体育巨星的房间。会客室非常宽敞,一排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城市那璀璨的夜色,银色绸面的沙发看起来舒适异常,而B&O的落地式LCD电视机传出的声音不同凡响。虽然屋里的细节彰显着高级公寓的奢华,但处处又带着往昔的味道。这令伸夫想起了以前广和惠美子的房间。果然是他们共同生活的地方,一切都是如此整洁有序。
“惠美子不在?”伸夫问道。
“不在,她回去跟父母住了。”广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了几瓶比利时的勃艮第女公爵啤酒和布鲁门鲜花啤酒,全都用起子打开了。
“开车来的,不能喝酒啊。”伸夫说道。
“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毕竟很久没见了。”
“好吧。”伸夫点头道。可能明天上班会迟到了。但那又怎样?两人不用酒杯,而是直接抓起酒瓶来干杯。这两种酒的味道很独特,带有香槟和鲜花的香气。
“惠美子顶喜欢这两款酒,所以冰箱里储存了不少。还合意?”
“味道不错。”
在这个充满惠美子气息的房间里,伸夫不禁想起了她的事情。
惠美子在读书时总会用左手撩起头发的动作。
惠美子和自己跟在广的身后在山中玩耍的样子。
惠美子的右臂。
伸夫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惠美子的事情,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很小,还没上小学。他和母亲外出时看到了刚搬到附近的小松一家,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尽力躲到父母身后。他以为她只是一个害羞的女孩,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后来他才知道,她想隐藏的是她空荡荡的右臂。
由于惠美子在很小的时候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所以她失去了右肩胛骨以下的整条手臂。她很少出现在同龄人面前,而只要一出现,她总是被欺负得最惨的人。那时已经初尝被孤立之苦的伸夫非常同情惠美子,但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些什么,甚至会祈祷惠美子不要出现在大家面前。就是这个时候,他认识了坂上广。
有一次,惠美子在公园里被男孩子们扬了一身沙土,她一边用自己的左手徒劳地阻挡着,一边哇哇哭着,而其他女孩子也在一旁嘲笑着惠美子。伸夫被挡在这些人之外,想要制止却不得,一副干着急的模样。广看到这一幕,于是挥着球棒杀了过来。“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广对着他们喊道。那时广的声音还很稚嫩,但已经喜欢在肩上扛着大大的球棒。大家见状一哄而散。
从那天起,惠美子和伸夫两人只跟着广一起玩耍。
当大家该上小学的时候,惠美子决定跟广和伸夫一起就读普通学校。很久以前,残疾儿童只能去特别支援学校就读,后来文部科学省修改了这项规定,残疾儿童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去到普通学校。伸夫担心她在普通学校会被孤立,但惠美子笑着摇摇头。也许,有了广这样的人存在,那种无聊的事情已经不再是什么噩梦,伸夫如此认为。
因为他们那阴霾的天空中出现了大大的太阳。
在小学期间,只保留了脑电波扫描功能的交互装置被开发出来。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这只是一种上网更加便捷的设备而已。但对于惠美子,它提供了方便操控配套义肢的功能。这种机械臂型的义肢是由钛合金制成的,减轻了机械臂的重量,缓解了长时间使用给人们带来的不适。精巧的传动马达可以使各个关节完成精确的动作。多节锂电池内置在手臂中,晚上睡觉时使用者可以摘下义肢进行充电。不过由于义肢外面包裹的医用硅胶太过明显,人们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条义肢。不过对于需要这种义肢的人而言,这并不是最需要在意的事情。惠美子一直很有自立性,只要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推给别人,对她而言,这种义肢如同上天的馈赠。他们三人一起上学时,惠美子都会戴好有着脑电波扫描功能的发卡,用机械臂向两人招手。
伸夫担心的事情也发生了。惠美子一入学,就因为独臂的原因而被人孤立,当她使用机械臂后更是变本加厉——大家都在背后叫她“机械女孩”。好消息是,广和惠美子同班,没人敢特别嚣张地欺负惠美子,尤其是在广跑去伸夫的班里大闹一场后。每到中午,伸夫会拿着母亲做的便当来找自己的好友,然后三人一起到学校的中庭吃饭。中庭的柳树下有着漂亮的长椅,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在那里吃着午饭。他们成了学校里一道非常奇妙的风景线。
后来三人上了同一所中学,他们的人生也掀开了新的一页。棒球男孩坂上广选择进入校队,放学后开始训练,没法和其他两人一起回家了。伸夫会把惠美子送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家。如果周末没有校队集训的话,三个人就又会凑在一起。这时的伸夫发现,广的身材变得越来越魁梧了,而惠美子身上的女性气息也已经开始发芽,就像春天的小草一般从土地里倔强地冒出来。伸夫每每照镜子时,总觉得自己只是个头长高了,其他方面却变得越来越平庸。平淡无奇的外貌,平淡无奇的性格。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自己长得并不像那个人。也许这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也说不定,但伸夫打心底想把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抹掉。魔鬼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不仅仅是恐怖的爪痕和凄厉的叫声,那些痛苦到难以磨灭的记忆才是它制造的最大创伤。
一旦人生步入了正轨,时光便如白驹过隙。进入高中后,伸夫和惠美子面对更加繁重的课业,而坂上广的目标则是甲子园优胜。伸夫多次看到广和同伴们训练的样子,运动强度之大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热身时进行传球和强化肌肉的专项训练,诸如三头肌、胸大肌、腹肌、前臂的小肌肉群、大腿的四头肌等。那是一些伸夫很少会听到的名词,甚至这些名词所代表的事物是否好好地长在自己的身上也未可知。热身结束后,每周还要进行三到四次有氧呼吸训练,比如五公里的中速跑,或者到附近的山上进行爬山训练。而广在投球方面的天赋使其成为队中投手群的一员,他投出的变化球十分刁钻,可以轻松将打者三振出局,而进攻时他也能打出令对手忌惮三分的强打。上到高二之后,广已经成为校队的核心,他身边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少年,为了相同的目标发奋努力,最终这所高中成为县优胜,取得了在夏季进入甲子园的门票。
后来,这群少年顶着炎炎夏日,来到兵库县西宫市。他们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决赛。伸夫和惠美子去看了这场比赛,当广作为先发投手上场时,两人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身姿。双方队员的球服上泥渍斑斑,身上汗如雨下。毕竟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于是队员们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头争取赢下比赛。对方的投手擅长切球和上飘球,成为打破本方打者时机的利器。打者尽可能打出安打,但很容易被防守队员触杀。作为回应,广作为先发投手上场。他的轴心脚和伸踏脚的姿势变换得当,然后根据场上的情势投出不同的变化球——如果对方无人上垒,争取用弹指曲球握法的变化球将对手三振出局;如果对方已经有人上垒,那么广就会投出压低球路的伸卡球,这种投法针对右打者,可以使其打出内野滚地球,方便己方的队员将对手双杀。比赛的分数一直非常胶着,技巧的比拼逐渐变成耐力的斗争。但就那场比赛而言,广的体力和技术都略胜一筹。对对方的球员而言,智勇双全的广宛如绞索一般,将他们一点一点逼往绝境。但对己方队员来说,广是他们的英雄。经过长达三个多小时的鏖战,广和队友们成为甲子园的冠军。
伸夫忘不掉广捧着奖杯,被队员们围在中间的情景。执着的棒球少年在长达数载的付出后,成为真正的英雄。伸夫看着头顶上大大的太阳,开心地笑了。
其四
在伸夫的人生中,以某一个时间点作为开始,他离自己的朋友越来越远。那个时间点究竟是什么呢?伸夫不得而知。
也许是两位挚友留在了故乡,而自己去东京读大学的那一天。
也许是收到两人结婚的请柬,自己心中五味杂陈的那一刻。
也许是想从英雄的庇护中挣脱,打算让自己好好面对险恶人生的不眠之夜。
也许三者兼而有之,又或许全都不是。
也许那个人还在泥潭深处盯着他,让他永远都甩不掉过往背负的痛苦。那份痛苦就像锋利的刻刀,彻底改变了他内心的面貌。不管自己在课堂上还是公司里表现得多么自然,伸夫总能察觉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他们是相信自己可以争取到幸福的,而伸夫从来都不信。幸福是一种随时会被外力打破的脆弱状态,他打心底里如此认定。
所以伸夫从来不想追求幸福,仿佛幸福对他而言是一种累赘。他在人生中总是喜欢把幸福拒之门外,然后沉浸在孤独的轻松之中。这样的心结让伸夫超然物外,而且他觉得自己的选择不会有错。所以他完成学业回到故乡后,也没有跟自己的朋友们联系。
直到他看到旧友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他们,也知道自己彻头彻尾地做错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宛如锚上的铁索,深刻的羁绊并不容易被风浪折断,可是一旦断掉之后,又很难恢复如初。伸夫此刻多少有些懊悔,但和广拥抱过后,又觉得怎么都好。
回来就好。
讽刺的是,心结又把他带回到朋友身边——他在人生的新阶段里学习和研究的正是成瘾的行为与戒断。和老友见面时的感动令他差点儿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不过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把他从往昔中拉了出来。他敏锐地感觉到惠美子和广的身上有着微妙的心结,这个心结使他们下意识地避开某个话题。也许这个话题与广使用的那种交互装置有关。不能着急,要等广自己说出来,伸夫暗自下定决心道。
两人陆续喝掉了七八瓶啤酒,醉意却像躲在云中的胧月,不愿显出身形。
“今天月色不错。一起出去转转,如何?”广说道。
“好啊。”伸夫点头道。
两人各自提着半打易拉罐装的啤酒走出公寓的大门,然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后来,他们在几条街外发现了一处小小的公园。公园里面没有路灯,一片漆黑。他们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一对并排挂着的秋千,于是走进公园,坐了上去。两人一边沉默地喝着啤酒,一边看着月亮。
“露水的一世,只是露水的一世,然而啊然而。”广突然咏出一首俳句,这让伸夫感到非常意外。在他的印象里,古文之于广犹如拿铁之于哈雷彗星,两者并无任何关联。高中时代的广最头疼的科目也是古文。广顿了顿,然后问道:“觉得这首俳句,如何?”
“嗯……我不是很懂呢。这首俳句是在感叹时光易逝吗?”伸夫问道。
“算是吧……果然你的脑袋一直比我好使呀。”广咧嘴笑了起来,又接着说道,“这首俳句的作者是小林一茶。听说过吗?”
“没有。”伸夫仔细想了想,但脑海里对于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只好摇摇头。然后他喝了一口啤酒,静听朋友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