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狂而不疯的“官二代”(1)

你好,偶像

不管怎样,在花了大把青春年华与科举纠缠后,王阳明总算迎来了生命的柳暗花明:他当官了。

仕途评估,本打算待价而沽,但三次大考、几年坎坷,倒让王阳明看开了很多。虽然区区一个工部见习的小官职根本不是王阳明想要的,但他也不气馁,而是每天认认真真地去上班。每日,在工部,无非是学习一些营造工程的事宜,王阳明这个“小见习生”根本没有插话的权利。所以,失落感多少是有些的。但一想到天天可以和父亲一起上下班,他又幸福感十足。

到弘治十二年(1499年),王阳明已经二十八岁了。他和父亲一样高了,还留了胡子。他结了婚、当了官、吃着皇粮、有了身份,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父亲王华与他谈话的内容、口气,也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尽管在父亲眼中,他仍然是个孩子,却已经是一个可以聊正事、推心置腹的“大孩子”兼“老朋友”了!

尽管有亲情滋润,但王阳明还是知道:自己的人生路不能就这样蹉跎下去,总要有一个飞跃的机会才好。否则,圣人之志就只能成为画饼!

许是上天听到了当事人的许愿,许是宇宙接到了他的传感信号。没过多久,机会就来了。他接到了这样一份大差事:建威宁伯王越墓。

于别人而言,为过世的伯爷造墓,顶多算是个美差。但对王阳明而言,却是意义非凡,除了这是第一项由他独立主导的实际性工作之外,还因为,这个墓地的主人,是王阳明的偶像之一——王越。

就像是拿到偶像演唱会的入场券,王阳明激动、兴奋、感动,泪流满面。

这王越,能让心高气盛的王阳明膜拜至此,当然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传说王越自小就聪明过人、胆识过人。当年,王越在参加廷试时,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狂风。飞沙走石过后,别人倒是没有大碍,唯独王越一人的考卷被刮得不见踪影。看着一个不错的考生就将这样不明不白地断送前程,在座考生和考官都向他投来同情加惋惜的目光。倒是王越本人,像是没事人儿一样,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和监考老师又要了一张空白考卷,利用剩下很少的时间重新作答,笔走龙蛇。这种淡定气质本已让人敬佩,更让无数人咋舌的是:王越居然还中了进士。神上加神的是,那张卷子其实并没有丢,它随风飘啊飘,就飘到朝鲜国去了,直到朝鲜使臣在当年秋天来进贡时,又恭敬地给带回来了。

在当官后,王越每到一地都能“警慑贪污,激浊扬清,议论风发,见事风生,众皆佩服”,让当地人民的生活提升一个档次。

偏偏这王越又是一个文艺范儿,写得一手好诗好曲。他一面发出“吁嗟我老不足怜,塞上征夫泪成血”这样的激壮之音,一面又性情流露,不须雕饰地写出可爱的曲调:

唱一会啰哩啰,论清闲谁似我!清风明月咱三个,清风是大哥,明月是二哥,论三哥咱也做得过。啰哩啰,清闲处快活,沉醉了待如何?

光这些,就足以让多少世间文人羡慕嫉恨。

但是,王越真正彪炳史册、让王阳明五体投地的可不是这些,而是因为他盖世的军事功绩。

在王阳明还未出生时,王越这位高级文官就临危受命,以武将决策者的身份投入到军事斗争中去。长期戎马军帐,王越缮修器甲、精简兵卒,他所指挥的十余场重要战役,都能出奇制敌,动有成算,也多以胜利告终。王阳明一天天长大,王越却宝刀不老。

王越一生三次出塞,收河套地。他在河套地区抵御蒙古鞑靼部,打得这支铁骨、热血的军队落花流水、闻风丧胆,单这点,他就创造了永乐以来,明军对垒蒙古军最为成功的战争神话。

这样一个英雄故事的男主角,直让有英雄情结的王阳明追慕崇拜得一塌糊涂。但同样是这个英雄,却偏偏是千夫所指的“白脸奸臣”,这让人很难接受。

是的,英雄也会有硬伤,有死角。像希腊战神阿喀琉斯照样有脆弱的脚后跟,王越也有。

王越在战场上临危不乱,英勇无比,他的弱点不在于他哪次战争指挥失利,而在于他和太监汪直的关系堪称莫逆。这让人很受不了!

中国人的传统理论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偏偏这王越就喜欢和大坏蛋汪直腻在一起,搞在一起,还不避嫌。汪直是什么人啊?一个有野心没人品、有功绩没底线的太监。那是万贵妃的走狗,是在背后拉着“皮偶”皇帝朱见深左右摆动的人。和这样的人做朋友,真是让人难往好的方面联想。虽然最后王越因为军事和汪直闹僵了,但他仍洗不去“勾结奸党、助纣为虐”的骂名。

据说,他们这份友情不但为百姓、百官所不容,还惊动了当时的天子。

在汪直当权期间,很多人都是心里有恨、敢怒不敢言,因为言了也是“白言”。但是,若这世界总是偏向失道者,那也会破坏了有机平稳。将汪直的友情生活升级为敏感政治问题的人是一个小太监。当时,明宪宗朱见深身边有个受宠小太监叫“阿丑”。阿丑生动地为宪宗表演过一出戏:小太监喝多了撒酒疯,周边的人提醒他“皇帝来了”,他却根本不当回事。直到有人说“汪公公来了”,小太监的酒当时就醒了,屁滚尿流地跑开了。别人问小太监:“皇上来你都不怕,汪公公来你却跑那么快,这是为什么呀?”只听小太监边跑边嘀咕道:“皇帝算什么啊,姓甚名谁啊?谁不知道,天下只识汪公公。”

阿丑接着又演汪直,只见“汪直”很得意地操着两柄大钺(武器),笑得很开心也很夸张放肆。有人问:“你的钺是什么钺呀?”“汪直”也大笑着答道:“我的钺法宝就是王越、陈钺两位将军啊。”

对于前一幕,朱见深只是单纯地看了个乐呵,并未言语。而后一幕,朱见深又是一笑,笑过之后却陷入了深思。的确,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宠信一个太监,那是因为他认为太监闹不出什么大动静,他甚至可以重用这个太监为监军。但是如果这个太监与当代最优秀的军事将领勾结,那后果会怎样?

朱见深虽然没有原则,却不傻。更何况他其实也是有原则的,他的原则就在于旁人可以玩弄他的皇权、甚至亵渎他的皇权,却万不能威胁到他的皇权。

一场大戏过后,汪直连同他与两位“钺哥”的友情,便刺伤了皇帝的龙眼。

再回顾王越一生中遭到的六次弹劾,这其中有实的,也有虚的,有的是说他和汪直关系非凡,也有的是说他太贪功,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他的政治生涯。

弘治十一年(1498年),王阳明还在苦读的年头,王越在甘州前线不甘心地去世了,死前头上仍扣着一顶不知从哪冒出的反叛帽子。

世人说王越是攀附汪直,可谁又能说汪直就没有结交朋友的权利,谁又能说王越就没有自己交朋友的选择权?世人都说王越贪功,可他之后的大明王朝,却少有人再能有他一样的功绩。而我们,也能从他的诗情中触摸到他内心深处的一份平静:战乱别离,生死权且不畏惧!聚散别离,恩怨对错,总是空。君不闻他《浪淘沙》:

远水接天浮。渺渺扁舟。去时花雨送春愁。今日归来黄叶闹,又是深秋。

聚散两悠悠。白了人头。片帆飞影下中流。载得古今多少恨,都付沙鸥。

好在这时的皇帝朱祐樘给了王越一个相对公平的认可,“辍视朝一日,以示悼念。赠太傅,谥号襄敏”。

王越的确是明朝历史上难得的军事将领。对于王越和他特立独行的一生,王阳明和皇帝的看法是高度统一的,那就是:去其糟粕、敬其精华,给予其超越世俗的谅解与尊重!

天赐良机,让王阳明可以奉旨建王越墓,他觉得光荣而神圣。在王越的老家河南浚县,大伾山西面。王阳明要以自己的方式祭奠这位心中的大英雄,他要竭尽全力地送心中偶像最后一程。

具体方法就是:以一颗无上虔诚之心,将兵法贯彻运用到整个建墓工程中去。

在还没开工之前,王阳明就先做了整体规划。他根据统计建墓民工的人数,又结合民工们的身体素质,将民工进行军队式的编制。工程操作中,王阳明还要求全员执行“什五法”的工作计划,即该干活时干活、该吃饭时吃饭、该休息时也不加班,注重劳逸结合。

执行“什五法”,不压榨工人、也不强行赶进度,这是王阳明的一片苦心:第一,王阳明心中有仁,他把民工当人看、不当工作机器;第二,王阳明认为,王越本就是一个充满争议性的人物,如果死后还要民工加班加点地为其建墓,定会引起公愤,这无疑是抹黑了死者;第三,正如王阳明多年所悟:急有什么用?急不来进度,只会带来错、乱,搞不好还要返工,倒不如慢下来,有序进行就是了。

另外,王阳明还积极组织守墓者进行守墓操练。其标准更是霸气到以诸葛亮的“八阵图”为基准:吸收井田制和道家八卦的精华式组合,集天文地理优势于一身的作战阵法,为的就是保王越墓的长久安宁。

就这样,在“包工头”王阳明的部署与督导下,民工们的工作效率极大提升,墓地也如期完美地竣工了!墓地安全也有了长期保障。

跪拜在英雄墓前,敬一杯清酒,无需什么奉承的言语。王阳明的苦心、敬重之心,苍天可表!

临回京时,王阳明拒绝了王越后人感恩戴德送来的金银财宝。但他收下了他们所赠与他的那把咸宁宝剑。那是随王越出塞征战的佩剑。那把王阳明曾经在梦中接受过的王越的宝剑。

接过它,有朝一日挥剑沙场,谱驰骋之壮歌。

刑部里来了个王青天

弘治十三年(1500年),三十一岁的皇帝朱祐樘因为没忘记在宦海中望见王阳明的两眼,特意为他指派了一份在基层锻炼的工作——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监管全国总监狱中的云南分监狱)。这一年,王阳明二十九岁,跪在大殿上“谢主隆恩”。

这里,先有一个疑问:两岁之差,怎么人和人的差别,要比人和龙的差别还大呢?两岁之差,不知道才学相差多大,皇帝朱祐樘已是日理万机,掌管天下生杀和朝代走向数年,而王阳明却还要在基层跑腿、监工,这合理么?

或许,这是一个历史都难以满分作答的题目。

王阳明虽贵为状元郎的儿子,是个官二代,但还是得凭自己的实力参加科举考试、博取功名,碰到打压和意外,还要留级几年。各种原因,他考上的又不是状元,入仕后,就得从基础做起。

朱祐樘不同,尽管他的生母是个普通到卑贱的宫女,但他的生父是皇帝。他就是“龙子”。在他高层人生的字典里,关于自己,永远没有“基层”二字。若说有,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的也都是别人的名字。

在小朱祐樘还没有丝毫准备时,他就被藏匿在了深宫;同样在他没有准备好时,他又被推去认了父皇,再之后成了太子、失去母亲,失去父亲……之后,他就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帝,被推到龙椅上去,决断国家大事。因为他是皇二代,愿不愿意都得跳级。

或者,王阳明算是正常进度,搭公交前进,只是赶上了几个红灯,几个地段堵车,略耽误了些。而朱祐樘是跑得太快了,他乘坐的交通工具是火箭,把众人都甩得远远的。

所以,虽只两岁之差,王阳明还只是个仕途新人,朱祐樘却已经是一位从政十多年的老前辈了。但说起朱祐樘会从茫茫官员中发现王阳明,也算是王阳明自己争取来的“荣幸”。

这还要追溯回弘治十二年发生的两件大事。第一,弘治十二年,王阳明负责修了王越墓,过程有条有理,结果像模像样,为朝廷长了脸,也去了弘治皇帝朱祐樘一桩心腹大事。第二,在当年一场流星引发的社会风暴中,王阳表现得不错。

原来,就在王阳明修王越墓的同年,北京上空划过一颗美丽又长尾巴的彗星。

没人会去夸赞这样一颗星星的长相,因为在人们的传统观念里,那可是扫把星啊,会让人走霉运的!一时,北京的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该不会国家要出什么乱子吧?”“该不会吧,当班皇帝如此圣明。”“那可不一定,天威难测呢。天灾这种东西,还不是老天爷说了算。”“祈祷国泰民安!”

或许,有一种叫“墨黑定律”的诅咒真的无处不在。有时候,还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就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敏感节骨眼儿上,大明的一块“旧疾、顽疾”复发了:蒙古人又开始在边塞闹腾了,虽说闹得不是很欢实,却也总是让人悬心。

这一下,从朝廷到百姓又炸开锅了。人们的想象力变得出奇的丰富:扫把星出现、边疆告急……几天下来,摆在皇帝朱祐樘面前的上疏已经堆成了小山,有官员从天文、地理、星象方面告诉他“此事必有蹊跷,二者必有关联”,也有人从人文治理方面提醒皇帝要如何作秀安抚动荡民心。奏折无数,好话废话亦是无数。

在这众多的奏折中,朱祐樘翻来看去,觉得有亮点且有点用的也就那么几篇,在找重臣商量之后,便派人边关传旨去了。这其中,包含一篇几千字的奏折,那便是王阳明所上的《陈言边务疏》。上疏中,王阳明发表了针对国家弊病和军事训练等问题的见解,这倒是深深触动了皇帝朱祐樘。且不说它的实际作用到底多大,这样一个小官能不像多数文官一样东扯西扯,说些具体建议,单是将“良苦用心用在刀刃上”这一点,朱祐樘就是欣赏的。

皇帝相对认可王阳明的理论,甚至也将他的建议结合到了国防工作中去。但是,就王阳明这个人来讲,皇帝还是决定继续考察的。国家建设从来不缺少理论,而谁又能保证,一个叫王阳明的新科进士就一定不是眼高手低的空想家呢?

毕竟,这是一个缺少有效执行者和有效执行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