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次口述(1)
- 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
- 季羡林口述 蔡德贵整理
- 3080字
- 2017-02-16 16:01:07
2008年10月17日上午10:00~11:00
蔡德贵:董老师的批语是一处节奏,又一处节奏。他布置作文,“随便写来”四个字,不出作文题,是吗?
季羡林:就是他的,不出题。
蔡德贵:您用《随便写来》写过文章?季羡林:对。就是这样子。
蔡德贵:您的文章还记得吗?
季羡林:记不得了,反正写啦,用《随便写来》做题。董秋芳是这样子,我受他的影响很大。我后来从事写作,与他的影响有关。他是北大英文系毕业的,学英文的,翻译了一本叫《争自由的波浪》,从英文翻译成汉文。那时候,有一个习惯,他本来也不是中文系的,后来我自己也当国文教员,也不是中文系的。就是人家只要认为他是作家,就可以教中文的。这就是当时的规律。董秋芳就是作家,其实他也没有什么作品,就是翻译的《争自由的波浪》。
蔡德贵:您自己有创作的。
季羡林:我创作的。
蔡德贵:有散文,也有小说。
季羡林:对。董秋芳[19]那时候,我记得他讲这个《苦闷的象征》,日本那个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是讲文艺理论的。内容大概是,主要就是,文学作品的根本来源就是苦。过去也有这种说法的,中国不是也讲吗,“诗必穷而后工”,你不穷啊,老是做官发财,诗写不好。
蔡德贵:实际上是悲剧更有生命力,是吗?
季羡林:嗯。中国历史上也是这个样子。一个人一生飞黄腾达,写不出好诗。这里边还有一个,也是在中国,还有个说法,“欢愉之辞难工”,欢悦的情绪不能写好(文章)。这话恐怕是对的。因为一个人没有激情,写不出好文章。我一向主张,写科研论文,没有真见解,不要下笔。写抒情的文章,没有真的感情,也不要下笔。下笔也没有好结果。
所以董秋芳他自己也没有创作过,只有《争自由的波浪》一本小书,这样他就成为作家啦,后来就到山东教书。
蔡德贵:他教学水平怎么样?
季羡林:教学水平不怎么样,不怎么样的原因,就是,一个,他北方话说得不行,他是绍兴人。另外一个呢,他确实脑袋里边,也没有什么学问,大家最多给他个60分,作为教员。
蔡德贵:受学生的欢迎吗?
季羡林:60分么,刚及格。评价,也不是什么受欢迎,谈不到。就是也没有想架他,架老师就是赶跑的意思,咱们也没有架走他。就是60分,平平,能接受。
蔡德贵:您是不是特别喜欢他那个“随便写来”?
季羡林:也不是。因为后来这样子,他对我写的几篇文章,最早的,评价极高。他这样子,他就讲,说我的作文水平,还有一个理科的王联榜,理科的,那个王联榜是能写,季羡林和王联榜是全班——后来加了一个引号,“全校之冠”,就是全校的第一名。
他教书总起来就是60分,他自己没有学术研究,也没有什么创作,就是《争自由的波浪》。他大概与鲁迅是老乡加小友。
蔡德贵:他沾鲁迅的光了吗?
季羡林:不能说,不能说沾鲁迅的光。他自己就……反正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请一个不是本地的山东人,而且没有什么大成就的,去山东教国文。
蔡德贵:而且是最好的中学。
季羡林:一中当然是最好的啦。中学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胡也频。他晚啦。
蔡德贵:胡也频早,在先。
季羡林:记不清楚了。
蔡德贵:胡也频是济南高中第一个教您的,是教现代文艺,就是普罗文学。
季羡林:胡也频就是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作品,反正当时也是国文教员。丁玲啊,不是他的夫人么,因为胡也频的关系,丁玲到济南去了。到济南去,是这样子,济南那个路,比上海,比不了,不平。特别是那个高中,外边那个下坡,垫着石子,穿着高跟鞋,身体挺胖的,结果胡也频成了她的手杖了。没有胡也频帮她,她走不了路。
所以因此呢,后来就是多少年以后啦,就是,郑振铎、靳以和巴金编那个《文学季刊》,那是后来啦。《文学季刊》,我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评丁玲的《母亲》。[20]
因为我对丁玲就是那么个印象,拿胡也频当手杖,没有好印象。她的《母亲》也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后来我就说,她这个脑袋里边啊,就是不认爹和娘啦,所以写母亲呢,写的,别人写母亲,写母爱,她不写这个,写的一些不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文学季刊》啊,头一篇我就写评丁玲的《母亲》。
后来惹出了这个麻烦。麻烦从谁那儿来的呢?沈从文,沈从文啊,与丁玲啊,有一段恋爱关系。所以有一次,就是《文学季刊》当时刚发表的时候,轰动全国。我写那个评丁玲的《母亲》,观点就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她这个把她母亲写的,不是写母爱,那个母亲一点也不可爱。所以她脑筋里边的母亲,就是不认爹和娘的,那个母亲。丁玲不是和胡也频已经结婚了?
蔡德贵:有人说那时候没有结婚,只是同居。
季羡林:那个不清楚,反正在一起住。
我跟郑振铎关系比较好,他办《文学季刊》,他请我,这个《文学季刊》第1期,写的那个特约撰稿人,里边有我,林庚,李长之啊。
蔡德贵:很器重您啊。
季羡林:那当然,不过后来一直跟郑振铎关系好。郑振铎那个人哪,没有一点知识分子的酸溜溜的那种味道,也没有架子。到后来不是文化部的副部长么,文物局局长。文物局在团城上面,他当局长的时候,我到团城去看过他。
蔡德贵:就是北海的团城。
季羡林:对。胡也频就是,我对丁玲,就是这么一个印象。她写的那个母亲,挺蠢的。后来我就觉得,“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后来写出来以后,郑振铎有一天见到我,他说,羡林,你那篇文章惹了麻烦,我说什么文章啊?评这个丁玲的《母亲》,我说,谁说呢?沈从文。沈从文原来大概很早的时候,与丁玲一度有恋爱关系,住在西山。大概是很早了,比较年轻的时候。后来我说,第2期那个《文学季刊》,把它撤掉,第2期(应该是再版时)就没有那个评丁玲的《母亲》了。后来我还给沈从文写了封信,因为那时候在中国作家中间,我很崇拜沈从文。
为什么原因呢?因为那时候,这个,鲁迅已经不在了,大概文学家最高权威茅盾,三部曲,或者《子夜》,我对茅盾呢,很不欣赏,他《子夜》出版的时候,那时候我在清华念书,我,吴组缃、林庚、李长之,我们四个,跑到那个水木清华,工字厅后边,很安静,就谈这个《子夜》。吹捧这个书的是吴组缃,他说这个书规模宏大。我就说,从文章来讲的话呢,茅盾哪,那文体啊,文风啊,没有什么特点,我说他笨得很。就用这个词:笨。沈从文是出名的,他的风格写的文章,我喜欢的,有才干。茅盾的就不行,他的《子夜》我是全盘否定的。吴组缃吹捧,说他这个书啊,规模宏大,有点气魄,我们就辩论了一番。当时我们那时候都年轻,反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口出狂言,不过有什么,说什么,我们倒不隐瞒。大概有这么个……
蔡德贵:你们也不争吵。
季羡林:不争吵。个人说个人的观点,也用不着说服别人,说完就完。
蔡德贵:您有没有写过《母亲》的书评?
季羡林:写《母亲》的文章啊?
蔡德贵:文章。
季羡林:那时候还没有。后来多啦。
蔡德贵:写过《子夜》的书评吗?
季羡林:没写过。
蔡德贵:写过巴金《家》的书评。
季羡林:《家》写过。中国近代作家中,我始终认为巴金是个大作家,原因是什么呢?从文章来讲,茅盾的文章很板,板滞,看不出什么才干来。巴金就不同,巴金的文章有文采,所以后来我说,拿诺贝尔奖,中国唯一有资格的,就是巴金。
诺贝尔奖,这个后来,有一段啊,就是中国解放以后,我就说,大概没有写文章。我就跟中国的出版界,中国的作家啊,我说,不要吹捧诺贝尔奖,诺贝尔奖这个东西啊,本身是代表资产阶级、代表资本主义的东西,它也不会给中国。所以当年哪,鲁迅还活着,1930年以后的,说有一度,想把诺贝尔奖金给鲁迅,鲁迅拒绝了。
蔡德贵:确有其事吗?
季羡林:有其事没有其事,反正都这么传说。
蔡德贵:先生,我插一句,有个作家碧野,说您和臧克家编辑过《文讯》。
季羡林:碧野知道。我不知道有《文讯》这个杂志。
蔡德贵:鲁迅拒绝诺贝尔奖是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