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献给宝拉·德·帕尔玛

某些人的光荣或者优点在于写得好。

至于其他人的,在于不写。

——让·德·拉布吕耶尔[1]

关于女人,我向来没什么好运气。而对于疼痛不已的驼背问题,我也总是逆来顺受,不怎么抱怨。我最亲近的家人全都过世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在一间讨人厌的公司上班。除了这些,我还称得上幸福吧。而今天,1999年7月8日,我则感到无比幸福,因为我开始写下这本日记,一本同时也是笔记的日记。在每一页日记的页脚,都有我对于某段文字的批注,评论一些尚未问世,或者永远不会问世的文本。透过这些页脚的评论,我希望证明:自己有能力追踪、剖析那些巴托比作家的特质。

二十五年前,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曾经出版过一本短篇小说,探讨爱情的不可能性。之后,因为一次创伤,我再也不曾提笔写作了(至于这个创伤是什么,请容我往后再详细解释)。当时,我是以非常极端的态度完全拒绝再写作,我开始变成了一名“巴托比”。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所谓的“巴托比作家”产生了研究的兴趣。

我们都认识巴托比,他们是一群打从心底否定这个世界的人。“巴托比”这个名字,来自赫尔曼·梅尔维尔[2]笔下一位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职员。故事里,从来没人见过巴托比先生阅读,连读报纸也没有。他总是站在透着苍白光线的窗边向外看,凝视许久。他背后立着一扇屏风,再后面则是华尔街的一堵红砖墙。他从来不喝啤酒,不喝茶,连咖啡或其他饮料也不喝。他甚至住在办公室里,哪儿也不去,连星期天也不例外。他从来不曾谈论自己是谁,来自哪里,或在这世上有没有亲人。每当有人问起他在哪里出生,请他聊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或者交代他去做一项工作,他总是这么回答:“我宁愿不做。”

在文学世界里,我追踪这种难以分类的“巴托比症状”已经好长时间了。我研究病症本身,也研究当代文学的弊端。那是一种本能的负面情绪,也可能是受到“无”吸引的一种莫名情绪,让某些作家就是无法写出东西来,即使他们对于文学创作抱持着严谨的态度(或许就是这种严格的自我要求,反而使得他们无法真正提笔写作)。有些作家则是在完成一两本书之后,就不再继续写作了;也有些作家起初能够非常顺畅地按照进度下笔,但某一天,却突然停滞,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之所以决定研究这股弥漫在文学里的“不”和巴托比作家,其实是因为上星期二我恰好听见一通老板秘书接到的电话。当时,秘书好像对来电的人说:“巴托比先生正在开会。”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偷偷笑了起来。实在很难想象巴托比先生竟然会跟某个人“开会”,比如,巴托比竟然置身于一个气氛沉重的管理层会议,而且还如此“专心致志”地沉浸其中。不可思议。其实,想找出这群具有“巴托比”个性的人,列出一长串早已受到负面思考浸染的作家,倒一点也不难。我打算做的就是在这本日记(或说这本笔记)的页脚,写下一篇又一篇的批注。

我会想起“巴托比”这个名字,应该是因为我偶然听见了老板的姓。他刚好有一个与“巴托比”谐音的姓。而且这个误打误撞的巧合来得正是时候,它突然推了我一把,让我在长达二十五年的沉默之后决定再次提笔写作,探索这些知名作家为何放弃创作的终极秘密。

于是,我便这么一脚踏进了这个“不”的迷宫里,漫步游走在一条条藏身于当代文学潮流中的小径。这股当代文学的潮流可谓十足恼人,却又同时拥有莫名的吸引力,因为在这股潮流里,只有那么一条“惟一”的小径,正确指引了通往文学创作的真理。这股潮流在发问:“文学创作究竟是什么?文学创作究竟在何方?”这股潮流逡巡在文学里的“不可能性”周围。千年交替之际,文学虽不乏亮点,可前景黯淡无光,这股潮流也道出了此中蕴含的真相。

只有试着解析这种负面的冲动,只有挑战穿越这座“不”的迷宫,真实的文学才会诞生。但所谓真实的文学究竟是什么?办公室的一位同事故意这么问我,眼神中似乎闪着狡诈。“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告诉他。“要是知道的话,我早已提笔写作了。”

我也不知道最后能否完成。现在的我只愿相信,惟有透过探索这座“不”的迷宫,才能找到通往文学创作的道路。我只想知道,我究竟能不能凭着自己的力量找到它。我将在这本日记的页脚写下对“隐形文本”的评论。不过,“隐形文本”并非表示它们不存在。因为这看似鬼魅、若有似无的写作,将注定在下一个千年的文学中游离不定,纷扰难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