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刚到斯德哥尔摩时,只认识那里的两个人,而且都不熟:盖尔,1990年春天和他在卑尔根有过几个星期的交往,这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琳达,1999年春在毕斯科普斯—阿尔内举行的文学新人讲座上结识的,只有几天时间的接触。我给盖尔去了封信,问是否可以在他那儿待几天直到我给自己找到住处。我办成了,在那儿我给两家瑞典报纸投了一份租房广告。从四十多份复信里我选了两份。一处在巴斯图街,另一处在布兰许尔卡街。两家看过以后决定住第二家,直到我的视线落在大门进口处楼梯旁的住户名单上,在那里我看到了琳达的名字。世界真的很小,竟然有这个可能?在斯德哥尔摩有一千五百多万人口啊。要是公寓是由朋友或熟人关系介绍,几率就不会这么小,因为不管城市大小,相对来讲文化圈子是很窄的。但这可是完全经过一个上百上千的人都看过的无名无姓的租房广告,回我信的人自然既不认识琳达,也不认识我。就在这一刻我再次改变主意,最好还是住另外一处。因为要是我选择住这里,琳达或许会认为我是对她有意思。但这就是一个预兆,其中含义无穷。因为琳达就是现在我娶的女人,我三个孩子的母亲。现在是她与我分享生命。我以前生活留下的唯一痕迹,是我随身带来的书籍与唱片。其他的一切我都让它尘封。那时候我用了许多时间来回想我的过去,现在想来,那么多时间几乎是一种病态,因此我不仅阅读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最大限量地从中吸取经验,现在过往的一切几乎不能在脑海里接近我。更多的原因我想是我们有了孩子,和他们一起的生活现在占据了所有的时间空间。甚至所有新近发生的事都完全被他们排挤掉了:若问我三天以前做了些什么,我记不得。问我两年前万妮娅的情况怎样、海蒂两个月前的事、约翰两周以前的事,我都记不得。在我们每天琐碎的日常生活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而且这些事始终重复发生着,我现在改变最多的是对于时间的概念。从前时间在我的眼里像可以向前走的一段距离,这道路通向遥远的未来,但愿它的前景充满光明,至少绝不会是乏味无聊的,而现在这里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种模式。要是我用一幅画来描述它,应当是在水闸前的一只船:时光如同来自四面的、节奏均匀的微波将生活恒定不变地托升起来。除了其中所含的细节以外,一切总是同样的千篇一律。随着每天的日子过去,当生活触及边沿的一刻便更加怀念以往,那一刻前方之路敞开,生活终于又向前移动。与此同时我在其中恰恰看到了这种重复、禁闭和毫无变化很有必要,它们给予我保护,一旦我离开了它们,所有从前的烦恼便会回来。突然地,我会被那些所说过的、所见过的、所想过的漫无边际的无数念头完全占据,仿佛又被扔进了从前生活了多年的那种毫无节制、一事无成,常常深陷于自轻自贱和失败的境地之中。往日的憧憬与希望现在依旧同样强烈,不同之处在于,事实上希望的目标在那时可以实现,而不是此时此地。我在这里要寻得另一种目标,并在其中获得自身的安宁。这里我说的是艺术的生存。纸上说说不难,在纸上我能轻而易举地给海蒂描绘出一个形象,比如,清晨五点钟她从童床上爬下来,黑暗中她在地板上蹒跚学步,几秒钟后打开电灯开关,站在跟前,对睡眼惺忪半张开眼的我说:“Koket”(瑞典语:厨房)。她的瑞典语很有个人特色,词汇不是我们惯常所说的含义,而是她的自创,这个“厨房”的意思就是什锦麦片加蓝莓酸奶。用同样的方式,比如看见蜡烛就叫“Ja,ma hon leva!”(瑞典的生日祝福歌)。海蒂大眼睛,大嘴巴,还有一副大胃口。在她自己生命的头一年半里,整个看来就是个急切贪吃、健康强壮、快活的小家伙。这个秋天约翰出世,其他人都退居次要,海蒂显示出了自己最早期朦胧未知的情感的宣泄方式。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她几乎利用每一个机会想方设法地去伤害弟弟,他脸上的抓痕经常规律性地出现。秋天我去了一趟法兰克福,四天后回来,约翰看上去就像去过了战场。事情很难办,我们也不可能完全不让她接近他,于是只好想法洞察她的情绪,避免她靠近弟弟,断了她想碰到弟弟的路。但即使在她心情愉快高涨的时候,她的手也可能闪电般伸出去揍他一拳或是挠他一把。在这一系列行为的同时她也会开始生气,其暴怒的程度是我两个月前未曾想到的。与此同时,她身上也体现出了早期的那种同样莫名的脆弱:在我的声音或是举止中有了几乎难以察觉出的那么一丁点儿的严厉,她便垂下头,转过身开始哭起来,仿佛她只愿意向我们展示她的愤怒,而一些敏感的东西她会掩饰。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温柔之情。但这只是在纸上。在现实里,真实的场景是:一大清早,当外面的街上还是一片漆黑,整个屋子里还没有一丝动静的时候,她站在我跟前,情绪很好地等待着这新一天的到来。带着一种心甘情愿、紧张又带点激动的心情,我立刻开始行动,把昨天的衣服往身上一套,跟她走进厨房,那儿是许诺过的蓝莓口味酸奶和不含糖的什锦麦片等着她。她的作为要是超出了我的底线,我便温情全无,一连串的例子,比如一再闹着缠着要看一场电影,或者想法进到约翰正在睡觉的房间去,简单地说,每次我对她说不字她都反而对着干,接着是我们没完没了的较量,这种情况多次发生,于是我由厌烦变为激怒,当我厉声对她讲话时,她的眼泪就滚了出来。她低下头,耷拉着肩头扭过身去,我想,自找的,让她这么去好了。直到晚上我才领悟到,她不过两岁呀,哪能不管她。当他们睡觉的时候,我坐在那里心想,我在这里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啊。但一旦这念头过去,心里会对自己说我别无选择,心里会是每天清晨三小时里要走过的一切程序:尿布要换,衣服要穿,早餐要摆上桌,牙要刷,脸要洗,头发要梳光洁后再归拢系好,吵嘴要避免,打架要制止,连衣裤和靴子要穿上,然后我一手推着双座的童车,一手把两个小女孩推着往前走进了电梯,伴着一路上少不了的推打吵闹下楼,走出大门,把她们抱进童车坐下,戴好帽子和手套把车推到街上,这时路上已经有许多来来往往赶着去上班的人,十分钟以后把她们送到幼儿园,这时我还有近五小时的自由时间可工作,在他们又给孩子们穿戴上衣帽等候回家之前。

我始终有很强烈的希望独处的需求,我需要巨大的孤独的空间,当我得不到这些,像我过去的五年里一样,就会失望沮丧,有时候几乎是恐慌,或者发怒。我整个成年人的生活里让我向前的动力——奢望有朝一日能写出些精彩的东西,当这唯一的念头受到威胁时,就会感到像有一只耗子在啃噬着我的心,就想从这里逃开。时光从我身边飞走,像沙粒一样从我的指间滑落,与此同时我做的是……是啊,我做的是什么呀,我?擦地板,洗衣服,做晚餐,饭后的洗刷,购物,跟孩子一起在外面的儿童乐园玩,把他们领回家,脱衣服洗澡,照料他们直到晚上睡觉,把她们在床上安顿好,晾衣服,收干衣服回来,衣服叠好放回衣柜,收拾屋子,擦拭桌子、椅子、柜子。这是一场战争,不是那种史诗般的英雄战争,却是那种你无法与之对抗的战争,因为无论我在家里付出了多少劳动,所有的房间里还是杂乱不堪、邋遢肮脏,我用我醒着的每分钟照管着的孩子,却比我见过的其他孩子更加执拗,有一度这里简直就是个疯人院,或许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在亲密和疏离之间获得必要的平衡,越是难以控制情绪的时候这种平衡就显得越重要。这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在万妮娅八个月左右时,她开始有了很强的感情宣泄需求,有时候几乎是一种突然袭击,那会儿根本不可能亲近她,她只是一味地尖叫,大声尖叫。我们唯一能做的是拽住她,直到这一切结束。也难说清这是为什么,但当她从外界获得了许多新的印象时,便常常出现这种情况。比如,当我们到斯德哥尔摩郊外去看望她外婆时,当她与其他孩子待在一块儿的时间太长,或是在周末的一天我们进城去了一趟。当她站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尖声大叫,不顾听不受劝时,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敏感与自控力的统一结合并非易事。在海蒂出生后,对她就更难了。我真希望能说自己的行为举止是明智的、有分寸的,但很遗憾我不是这样的人,因为处于这样的情势下我的愤怒和我的情绪也随之加剧。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万妮娅躺在斯德哥尔摩的一家超市地上就是不起来,在我的怒火上来时会失去理智,恨不得把她立时撕成碎片,当时也顾不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把她像一袋马铃薯那样往肩头上一甩,就这样扛着她穿过城市,她当时又踢又打像野兽那样嚎叫。另一种情况是,她喊叫时我就站在那里跟她对吼,把她扔在床上用手按紧直到她最后降伏,这是她害怕的一招。在她那小小年纪的时候便找到了一个可以准确地让我完全发疯的绝招,即一种固定方式的嘶喊,不是哭或者抽噎或者歇斯底里,是毫无由来的、带有目的的、含着寻衅的那种干嚎。这时我会完全失去控制,跨步走到这可怜的小女孩跟前,对着她大声咆哮,或是捉住她使劲地摇晃,直到她的嚎叫转变为哭声,她的身体绵软下来,最后终于可以接受对她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