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我的奋斗1:父亲的葬礼
- (挪威)卡尔·奥韦·克瑙斯高
- 4997字
- 2016-09-30 13:19:58
当我瞧见他的时候没有发出尖叫声,但这些恐怖的画面立时贯穿全身,满脑子都是,让我什么事也干不了。即或是在大白天的光亮中,当我一想到水洞里那些蛙人,恐惧就会让我完全崩溃。现在脑子里那无数的念头已经把我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我与他们互为参照。他们的步子是我的步子,他们的手臂是我的手臂。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些没有眼睛的面孔。地下的水洞……黑污的水……手里举着灯的蛙人排成一长串……我陷得太深了,睁开眼睛也无济于事。即使我看见自己坐在自己的屋里,环绕四周的是自己熟悉的东西,我仍被恐惧攥在手里。我害怕得几乎不敢眨一下眼睛,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在床上坐下,身体僵直,看也不看就一把抓起了书包,瞅一眼课表,找到星期三,读下面的栏目:算术、自然地理常识、音乐。我把书包举起,放到膝盖上,机械地翻拨着里面的书本。然后把书桌上翻开的那本书拿在手里,往床里面挪挪直到背倚靠着墙,开始埋头读书。最初我每几秒钟就会抬起头,慢慢地这种抬头的间隔变成了几分钟。后来是晚上爸爸叫我的声音,准确无误的正九点。此刻主宰我的已经不再是挥之不去的恐惧,而是书本了。要放下手里的书也是很需要毅力的。
我们是不被允许自己切面包片的,也不许使用电炉。所以总是妈妈或者爸爸给我们做晚饭。要是妈妈上夜班,就是爸爸来做这一切:当我们走进厨房,摆在桌上的两杯牛奶、两个盘子里的四片面包在等着我们。他通常都是早就把面包片做好,再把它们放在冰箱里。所以面包片又冷又硬,咬起来有点费劲,即或抹在上面的东西是我喜欢吃的。要是妈妈在家,会由她或者我们把搭配面包的各类食品都放在桌上。这小小的点子让我们可以决定把什么吃的放在桌上,也可以决定我们吃什么口味的面包片。另外面包保持室温,不是那种冷冰冰的。当然也有获得某种自由的感觉:我们可以打开柜橱,取出杯杯盘盘,让它们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再把它们摆放在桌上;可以拉开装有刀叉的抽屉,总是在里面稀里哗啦拨弄一阵后,把刀子放在盘子旁边;可以把玻璃杯放在桌上,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倒在杯子里,自然也可以张嘴讲话。和妈妈一起用餐的晚上,我们的话题一个接一个。我们随便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很感兴趣地听我们说话。要是撒了点牛奶,或是忘乎所以了,把用过的茶袋顺手放在了桌布上(妈妈有时候也给我们泡点茶),这都不要紧。但我们在吃饭时享受到的这种自由的尺度,是随着爸爸接近我们的距离而发生规律变化的。知道他在屋外或是在下面他的办公室里,我们便自由地高声谈话,还可以加上我们随心所欲的动作手势;他若走上楼梯,我们自然而然降低声音,感觉说的内容不适合他,就立刻转换话题;他一走进厨房,我们立刻静默,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好像我们在专心专意地用餐;相反,要是他走进客厅,我们就继续聊天,但是静静地,小心翼翼地。
这个晚上当我们走进厨房时,等着我们的就是盘子里的四片做好的面包片,上面摆放着不同的配食。一片是棕色的山羊奶酪,一片黄色奶酪,一片是拌着番茄的沙丁鱼,一片丁香奶酪。我不喜欢沙丁鱼,就先拿起这一片。我最讨厌吃的就是鱼,水煮鳕鱼让我有想呕吐的感觉,我们一周至少要吃一次;另一种是蒸鱼,吃在嘴里无盐无味,看上去也是松垮垮的。其他种类的鱼自然也是一样炮制,水煮绿鳕鱼、水煮军曹鱼、水煮鲱鱼、水煮黑线鳕鱼、水煮比目鱼、水煮鲐鱼、水煮挪威黑线鳕等等。其中沙丁鱼的味道最糟糕,番茄我可以把它当作某种番茄酱来吃,但那鱼稠腻腻的,特别是那小小的、滑溜溜的尾巴让人恶心。为了尽量不碰到它们,我通常是先把它们咬下,放在盘子旁边,用面包片一端的硬皮沾些番茄酱,再把那些小尾巴塞在当中,同时把它们卷在一起。用这个方法我可以在嘴里嚼几下而不碰到它们,然后喝几口牛奶把它们全都咽下去。假若爸爸不在场,像今天晚上这样,那自然是干脆把它们全都塞进裤袋。
当我这样做的时候,英韦扬起眉毛,摇了摇头。然后他笑了。我也冲他笑了笑。
在外面的客厅里爸爸在椅子上动了动。一阵摸索火柴盒的声音。紧接着火柴头上的硫黄擦在火柴盒划面上发出的短暂爆裂声后,是烟被点燃了的声响,随即而来的一切便都归于火苗的静默中。几秒钟后,香烟的气味飘散进了厨房,英韦躬身向前,打开窗户,他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动静。声音从黑暗的户外涌进窗口,一下子厨房里的气氛全变了。突然间这里成为了外面原野山川的一部分。我觉得,我们就像坐在一块暗礁上。这个奇想让我手臂上的汗毛竖立。起风了,一阵悉索的风声从林间穿过,下方草坪上的树木和灌木丛被吹得哗哗一阵响。街路口传来的声音是扶着自行车把的几个年轻人,是他们在谈话。通往桥的那个上坡路上一辆摩托正在踩油门加速。在远处,从峡湾里驶进的一艘船嘟嘟的马达声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声响。
他一定是听见我了!我奔跑在碎石路上的脚步声!
“我们交换一下?”英韦低声说,指了指那片盖着丁香奶酪的面包。
“好的。”我说。真是太令人高兴了,困扰我的这个谜团总算解开了。我喝了一小口牛奶把最后一块沙丁鱼面包冲了下去。开始吃英韦放在我盘里的那一片。关于牛奶的合理分配很重要,当你吃到最后一片面包时,牛奶却已经没有了,这几乎不可能咽下去,最好的办法是吃每片面包时都省下一点。喝牛奶不用掺杂着其他东西,不带其他功能,就是纯粹将牛奶灌进喉咙,这种牛奶最有味道。不过很遗憾,我几乎从没有体会过这种快感。其原因在于:纯牛奶给人愉悦,但它作为冲剂的这个功能比获得好口感要重要得多。
但英韦就做到了。在计划节省方面他是个专家。
住在上方的普雷斯巴克莫用靴子后跟在房门前跺了几下。三声短促尖锐的吼声穿过夜晚。
“盖尔!盖尔!盖尔!”
从约翰·贝克房前的院里传来了回应,大家都听得出他回答时的迟疑,一定明白他脑子里有什么考虑的事。
“来啦!”他喊了一句。
紧接着就听到他在外面跑动的脚步声。当快跑到古斯塔夫森家的院墙时,爸爸在客厅里站起身来。他的脚走在地板上的方式让我的脖子往下缩了一节。英韦也缩着脖子了。爸爸走进厨房,走到餐桌跟前,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弯下腰把窗户重重地关上。
“我们晚上不开窗户。”他说。
英韦点点头。
爸爸看着我们。
“现在赶紧把饭吃完了。”
他一回到客厅坐下,我和英韦的目光相遇。
“哈,哈。”我低语道。
“哈哈?”他低声回应。“他主要在说你。”
他比我先吃完差不多有两片面包,所以他可以接着就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把房门砰一声关上,但我还在那里坐了几分钟,咀嚼面包。原计划是晚饭后到爸爸那里去,告诉他晚间新闻里会重播海里的那张脸。思前想后又改变了主意,觉得最好还是别提这事了。
要不?
我打算还是看情况再说。走出厨房的时候,我通常要折回客厅去,给他道声晚安的。要是他的声音安详,当然最好是有说话的意愿,那我就提这件事。反之,那就甭提了。
很不巧,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视机前的两张皮椅中的一张,而是坐在沙发上。那是客厅最靠里面的地方。要和他接触我就不能假装路过的样子,只朝他转过身说声晚安就完事。我得向客厅里面走进去好几步,显而易见,那他就会明白我是有额外的话要对他说。不能先试探,那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不管他对我的语调如何,我都得讲出来。
我走出厨房之前没有发现这个意外情况,因为犹豫不决停下了步子,突然间我已经没有选择,他听到我停住了,一定很快意识到我是有什么想跟他说。所以我向前走了四步,让他能看见我。
他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手肘抵靠在沙发扶手上,头部微微后仰,托在一只手上。他把原本向上斜望着天花板的目光投向我。
“晚安,爸爸。”我说。
“晚安。”他回答。
“晚间新闻里一定播出了同样的画面,”我说,“我就想说这个,你和妈妈可以看看。”
“什么画面?”他说。
“关于一张脸的画面。”我说。
“一张脸?”
我站在那里,一定是嘴张得很大。因为突然他的下颚往下拉,张大嘴,我明白了他又是在模仿我。
“我给你说过这事的。”我说。
他把嘴又闭上,挺直身子,两眼一直盯着我。
“关于这脸的事你唠叨个没完,就到此为止了。”他说。
“是。”我回答。
当我转身走向过道时,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我身上。我刷牙,脱下衣服换上睡衣,在关掉屋里的灯之前,打开了床头灯。我躺下后开始读书。
实际上我们睡前只被允许读半小时书,到十点钟。但我通常读到妈妈回家,大约十点半。这个晚上就是这样。听到车从主干道向坡路上开来,我把书放到地板上,关掉灯,为的是在黑暗中躺着聆听她所有的动静:锁上车门,碎石路上的脚步,房门打开,脱下外套,走上楼梯的脚步……一旦她在屋里,屋里的气氛就完全变了,最不可思议的是我能感觉到这一点,比如,要是在她回家前我已入睡,半夜里醒过来时我就知道她在那里。屋内的气氛有什么变了,可我又完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除了感到安宁之外还有另一种东西。同样,要是她比原定时间提前回家而我还在外面:迈进过道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她在这所房子里。
我自然非常愿意跟她聊聊,但又感到没必要非要告诉她那张脸的事。最最重要的是她在这里。我听到她踏上楼梯前把钥匙链放在了电话桌上,打开滑动门,跟在里面的爸爸说了点什么,门又在她身后关上。有时候,特别在周末的夜班之后,当妈妈回到家,爸爸总是会做点夜宵。他们也一起听听唱片。偶尔,在他们离开后厨房的案桌上会放着一瓶在酒类专售店买的红葡萄酒,总是同一个牌子。难得喝一次啤酒,但也是固定的牌子,两三瓶产自亚伦达啤酒厂的比尔森啤酒,棕色的0.7升的瓶子,上面贴有一个金色帆船商标。
但今天晚上他们没喝酒。为此我很高兴。他们吃东西的时候是不看电视的,这样一来我便可以实施我那简单同时也有点冒险的计划:快到十一点时溜下床,踮着脚尖走进过道,把滑动门拉开一道缝,瞅着里面的电视新闻。像这样的事我以前从来没干过,甚至压根儿没想过。不让我干的事就不干,绝对不干。我从没做过一件父亲不允许我做的事。至少,没有故意违反过。但这次不同,因为这不是关于我,是跟他们有关。我已经看到了海里的那张脸呀,没有必要再看一次。我只想知道他们是否会跟我看到的一个样。
就这样,我躺在黑暗中胡思乱想,目光追随着闹钟上闪烁的绿色荧光。现在四周一片沉寂,我能够听到下面主干道上行驶的汽车。汽车的声响从新开的超市B-Max的上坡路开始,在胡尔特那儿继续往下行,开过一段路到老蒂巴肯,再往上走直到大桥。在那里,汽车如同半分钟前突然出现那样又突然消失了,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差九分十一点时,路对面房子的门打开了。我跪在床上,往窗外望去。是古斯塔夫森太太,她手里拎着垃圾袋走上通道。
这可是很难看到的一景,当我瞧见这一切时,首先进入脑子里的就是这个感觉。古斯塔夫森太太给人的印象是她从不露面。人们或许能看见她在屋内,或许看见她坐在她家那辆蓝色的福特陶努斯车内的客座上,我是知道这个的,只是以前从未去想过。可现在,她在垃圾桶跟前停下来,打开盖子,把手里的垃圾袋扔下去,再把盖子关上。我突然想到了,所有这一系列的动作,都带着许多胖女人具有的那种有点懒散的优雅。她从来都是足不出户。
我家篱墙外路灯的强光投射在她的身上,而环绕在她四周的一切——垃圾桶、房车的白色车身、铺地的石板、柏油路——发出的反光锐利而清冷,将她的剪影衬托得格外引人注目。她的衣袖黑色闪亮,白毛衣的质材泛着微光,她丰厚的棕灰色头发几乎就像镀上了一层金色。
她这么站立一会儿,四下张望着。先是看着普雷斯巴克莫家,再转向汉森家,然后朝路对面下方的树林望去。
有只猫在下面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停下来打量了她一眼。她用一只手在手臂上摸了几下,然后转过身回屋去了。
我又看了一下表。差四分十一点。一阵寒意袭来,我随即估摸着是否应当穿上一件毛衣,但进一步考虑,如果那样的话,一旦被发现,这一切看上去就会像是早有预谋。况且这也用不了几分钟时间。
我小心挪步到门那里,把耳朵贴在门上。唯一有风险的是,洗手间在滑动门的这一侧。在那里我便可以掌控一切,假若他们站起身,我有机会抽身退回。可眼下滑动门是关着的,假若他们正走向这里,等我察觉出时将为时已晚。
但至少我可以假装要上厕所呀!
问题轻松解决之后我小心地打开房门,走到过道上。静寂无声。我蹑手蹑脚穿过过道,感觉到干燥的地毯摩擦着我出汗的脚底。我在滑动门前停下,没有听见任何动静,把它拉开一点儿从缝里往里张望。
电视在屋角。那两张皮椅子空着。
他们也都坐在沙发上,两个人都坐在那里。
一切完美无缺。
电视屏幕上那个标着N字形的地球正在不停地旋转。我祈祷上帝一定要让那段新闻重播,这样爸爸妈妈就可以看到我看过的画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