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过,吹起浮絮万千。朱门长阖,风刮过雕镂的窗纱呼呼地响。
瑞兽鎏金铜熏香炉幽幽地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夏季燥热,铄石流金,点了熏香却不能起到宁神静气之效。此刻,崇安侯府的水榭阁里立着一老一少,老者的额头上已经起了细细的一层汗水。
那老者便是崇安侯,此刻正襟危坐,神色凝重。
“音儿,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嗯。”聆音低眉垂首,虽无崇安侯那般如临大敌的神色,却也在安静温雅地听着。
崇安侯老脸中尽是忧虑横生,止不住地长叹道:“让知音去吧。”
聆音却莞尔一笑:“爷爷眼里的音儿,便是那么不懂事吗?”
崇安侯面上一喜,瞬间又回归了宁静:“音儿,你是说……”
“我入宫。”聆音定定地看着崇安侯,眼底里丝毫没有不情愿。
她道:“爷爷不必感到愧疚。与其待在崇安侯府无所事事,或者孤身一人混迹于江湖之间,倒不如为虞家尽上一份责任,也为爷爷对母亲当年的纵容、扶持,对我的收容、疼爱报一份寸草之心。这是音儿的荣耀,也是音儿的责任。”
“音儿……可惜知音的生母微贱,立后又是国之大本,否则,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送你去那吃人的地方……虞家,并不需要再加上这一份显赫。”崇安侯听完,眼底泫然的水光渐起,哽咽着久久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好半天才道,“音儿放心,爷爷定会护你周全。”他眼里的泪势顿收,剩下的是决心与豪气。
聆音俯身,缓慢而庄重地拜在地上,长长的裙袂迤逦,如同盛开的花朵铺开在玉青瓷砖上。水榭阁里静得连衣料摩擦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听见自己的言语清婉,却掷地有声。
“谢爷爷成全。”
崇安侯又是一叹,将聆音扶起,无奈道:“你倒是像你的母亲。其实,指明立你为后是太后早有的旨意,还记得上次你和知音在庭中碰到的那名妇人吗?”
“那是太后?”聆音不无惊讶。
“知音的容貌,虽为国色,却娇俏过了头……这是太后不喜的。而你……”崇安侯打住。那日聆音在庭院中孤身一人静静地看书,斜倚在栏杆上,旁边开了连天清荷,空气中也氤氲着莲香。聆音的容貌虽然没有她母亲那般倾国倾城,只能当得起“清丽”二字,不过气度恬淡而雍容,清雅而高贵,太后还是比较满意的。
聆音狡黠一笑,太后若是知道了她手中所翻阅的是何书,恐怕就不会那么满意了。
“皇后为六宫表率,天下女子之先,母仪天下四个字,不是轻易就能担当得起的。音儿你幼时长于浅沫山间,不拘惯了,进宫后少不得要经受许多委屈。”
“在宫中,切记人前要举止合礼,言行有度。锋芒不宜过显,也不应过分藏拙,其间分寸,你要小心把握。注重妃嫔制衡的同时,更要确立皇后威信。过强招人忌,太弱惹人欺,此之于后宫女子,乃是大忌。”
“如今朝堂局势初稳,圣上需要顾及我们虞家的势力,但这层利益维系并非恒久稳固。所以,音儿,戒骄戒奢。你要做的是皇后,你的丈夫,是生杀予夺的天子,更是在十来年权力漩涡沉浮的帝王。你执掌六宫时要时刻记得,身畔之人是夫君,更是君王。有夫妻之情,更要有君臣之礼。爷爷只希望,即便来日皇帝再无顾忌,你仍能有立足之地。”
“身处深宫之中,又居高位,注定要经受一些孤独和寂寞。早年的朝堂混乱,皇帝需要的是一个安宁的后宫。”
“爷爷并不指望你能为虞家谋取利益,唯愿你能平安一世。”
“……”
崇安侯絮絮叨叨地说着,生怕错漏了一点。
聆音谨记。
水榭阁十分安静,静到崇安侯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而窗外传来的细碎脚步声,便显得突兀。聆音耳尖,望向了窗外,只见一抹桃色的身影慌乱地跑远。偶尔还能瞧见半幅裙摆,是素日熟悉的花色。
“听到也罢,随她去吧。”她,指的是知音。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窗外直直照着聆音,嘴角不自觉勾起笑,竟带着些凉意。
聆音转首,抬眸,看向上首的崇安侯,缓缓道:“入宫的人,虞聆音一个就够了,也别将知音再送入宫中。她那不加掩饰的性子,也不适合。姐妹守望相扶是好,但若净拖后腿,累己累人。”
崇安侯微微一笑:“我可以同你保证,你不允许,我便不会再送人入宫。”
聆音没有笑,双眸中有潋滟的光泽夺人,流丽无双。她定定地看着崇安侯,语调庄重:“我将入宫,相聚的时间所剩无几。以前爷爷不肯告诉我的事,如今也一并说完吧。”
崇安侯长叹一口气,语意萧索起来,到底是缓缓将昔日种种告知于聆音。
聆音屏息听完,连唇边的笑意都淡薄下来,冷然道:“人人都道我母亲有违门楣,不顾廉耻与平民私奔,世家千金沦落山野,寂寥一生,却不想还有这般的内幕,怪道母亲昔日告诫我情爱不可信。原来无论贫贱还是富贵,皆是那般容易始乱终弃!”
“音儿?”
聆音止住笑,道:“我只问一句,我生父是?”
崇安侯许久才道:“叶风。”
聆音一阵冷笑,道:“他与妻子伉俪情深,却对母亲始乱终弃,纠缠不清,到底是何意?难怪母亲当年最终弃他远去!”
庭院里陷入漫长的静寂,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一声老迈的叹息飘散开去,几乎不可听闻。
“音儿,小辈中你最清明,只是也太爱憎分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