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节俭有道(1)

对生活的理解

我津津乐道的事物,倒不是什么中国人和桑威奇岛人,而是和你们这些读者休戚相关,譬如生活在新英格兰的居民,特别是生活在当下的本地居民的境遇,你们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究竟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如此糟糕的是否真的是必要的?这种生活是否还能得以改善?我到过康科德的许多地方,无论在商店、公事房,还是在田野,所到之处的居民都在过着苦行僧一样的赎罪般的生活。我曾经听说过婆罗门教的信徒,在熊熊大火之中打坐,眼睛直视太阳;或在火焰上面头向地面倒悬着身体;或侧转头颅遥望苍穹,直到自己无法恢复原状,因为脖子是扭曲的,只能靠流食维持生命;或者用一条铁链把自己锁在一棵树下直到终老;或者像毛毛虫一样用身体来丈量广袤的土地;或者做金鸡独立状立在一个柱子上。然而,这些与我亲眼所见的相比并不是最骇人听闻的。赫拉克勒斯从事的十二件苦役跟我的邻居们所做的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赫拉克勒斯的十二件苦役总有做完的时候,可是我从没有看到过我的邻居做完过任何苦役。

我看见很多年轻人,他们生下地来就继承了田地、农舍、谷仓、牲畜和农具,然而不幸的是得到它们很容易,摆脱它们可就困难了。他们还不如出生在空旷的原野上,自生自灭,这样还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辛苦耕种的土地是什么模样?是谁让自己变成了土地的奴隶?半亩方塘已足以,为何还要贪恋更多?为什么人们要自掘坟墓?他们本应该轻松地活着,摆脱一切包袱,尽可能地把日子过得好些。我曾遇见过多少个可怜的人,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几乎无法呼吸,艰难地在生命的道路上爬动,用力推动他们前面的一个长75英尺,宽40英尺的大谷仓,从未清理过的奥吉亚斯的[1]牛圈,还要推动上百英亩土地,耕种、除草,放牧和护林!那些一无所有的人,虽然不会被这些继承来的产业所累,却也不得不用他们血肉之躯拼命劳作。

人们是在误导下辛勤劳作的啊。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大半被犁头耕入泥土,化为肥料。像一本古书里说的那样,一种似是而非的,被称为必然的“宿命”支配着人们,人们所积累的财富被蛀虫和锈霉腐蚀掉,而且引诱盗贼侵入。这样的一生是愚蠢的一生,直至生命的尽头人们才会明白。据说,杜卡利昂和比拉是通过向背后扔石头创造人类的。诗曰:

Inde genus durum sumus,experiensque laborum,

Et doeumenta damus qua simus origine nati[2].

后来,英国探险家罗利也吟咏了两句诗:

“从此人心坚硬,任劳任怨,

意味着我们的躯体本是岩石。”

对神谕可谓是一种荒谬的盲从,把石头从头顶扔到背后去,也不看一看它们都落到了什么地方。

即使是在这个相对自由的国度,大多数人也由于无知和错误,整天带着莫须有的忧虑,干着繁重的粗活,却也采集不到生命更甜美的果实。由于长年操劳过度,他们的手指不再灵活,实在无法再采集了。说实在的,终日繁重的劳作使他们无法恢复充沛的体力,也无法保持与别人勇毅的关系;他的劳动价值也会在市场上日益贬损。除了做一台机器之外,他没时间来做别的。他怎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呢,而他也正是在无知中成长——尽管他偶尔也会动动脑子,但是最后也不得不放弃,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白痴。在对他们评头论足之前,我们有时应该无偿地给他们提供生活物资,并给他们注入一种兴奋剂使他恢复活力。我们天性中最美好的品格,好似果实上的粉霜一样,只有精心呵护才能使之完好保存。然而,我们对待自己和他人都缺乏这份温柔的情意。

我知道,读者之中,有些人的生活相当穷困,生活的重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我毫不怀疑你们之中有人连饭钱都付不起,衣服尽管已经破旧不堪也没有闲钱置办一两件新装。即便如此,你们还是抽时间来阅读这几页文字,而这一丁点儿的时间还是从债主那里偷来的。很明显,我能看得出来你们这许多人过得如同蝼蚁,因为我的眼力已经在阅历的磨刀石上磨得无比锋利了。你们时常入不敷出,想做点儿生意来还债,却总是深陷在一个十分古老的泥沼中——拉丁文称之为aes alienum,亦即别人的铜币中,因为他们的钱币是用黄铜铸造的。你们的一生,生或者死都离不开铜币。你们总是说明天还债,明天一定偿清,直到死了的那一天,债务也没有还清。你们乞求、竭力请求照顾,使出浑身解数才总算免去牢狱之灾;你们撒谎、谄媚、投票,唯唯诺诺地钻进一个坚硬的壳里;或者虚张声势,摆出一副无所畏惧、慷慨的模样,来换取邻居们的信任,来换取给他们制造衣物、鞋帽、车马,或给他们代买食品杂货的机会。你们绞尽脑汁为了谨防不测而存储点什么。你们把少得可怜的一点儿钱塞在一只破箱笼里,或者泥灰泥后面的一只袜筒里,或者塞在银行的砖柜里,那里是更安全了。没想到,到头来反而因为那少得可怜的存款把自己弄得病倒了。

有时候,我暗自纳闷,何以我们如此轻率,竟然致力推行从国外带进来的、罪恶昭彰的奴役制度。有那么多苛刻而精明的奴隶主奴役着南方和北方的奴隶。南方的奴隶主监工固然坏,而一个北方的监工也好不到哪里,话说回来,你们自己做起奴隶的监工来是最最坏的。还谈什么人的神圣性!那些大路上夜以继日、起早贪黑赶着马车去市场的车夫,在他们的心里,能激荡什么神圣的思想呢?他们的最高职责无非就是给牲畜添料饮水!跟他的货运的获利相比,他们的命运算什么?他们还不是在给一位富足的乡绅赶车吗?看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一整天战战兢兢的样子,既谈不上是神圣的,也谈不上是不朽的,他们是自己的奴役和囚徒,拼命地干活也只不过是为了挣口饭吃而已。和我们的自知之明相比较,公众舆论只不过是一个懦弱的暴君。正是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往往决定了此人的命运。

人类寂寞而绝望地活在人世间。所谓听天由命,正是对绝望的一种确认。你从绝望城市走到绝望的乡村,拿出水貂和麝鼠的勇敢来给自己一丝慰藉。在人类的游戏与消遣活动背后也隐藏着一种凝固的、下意识的绝望。其实这本没有娱乐可言,因为苦役之后才能娱乐。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做绝望的事。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而活,什么是生活的真正的必需品,当我们用教科书问答的方式来试着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时,仿佛这种生活方式是经过人们深思熟虑的,这就是人们喜欢的方式,人们总是诚恳地说: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这已经是最满意的方式。但清醒和健康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妥协。捐弃我们的偏见,从来不算为时太晚。任何一种思考方式或者行为方式,不管它有多么古老,都并非完美无缺。哪怕是人人附和或予以默认的真理,很可能在明天成为谬论,而这种谬论只不过是过眼烟云,有人却坚信那是雨云,会把甘露洒向大地。把那些曾经认为办不到的事来不妨试办一下,你发现自己能做的。古人有旧的套路,新人自有新人的办法。古人也许不知道添上燃料便可使火焰不灭:新人却会把干柴放在火车炉底下,谚语说得好“气死老头子”,现在的人像鸟儿似的绕着地球飞转。其实,老年人未必都能胜任年轻人的导师,因为老年人一生中获益不少,却也已大有损失。我们可以这样质疑,即使最聪明的人活了一世,他又能感悟多少生活的绝对价值呢。说实话,老年人是没有什么极其重要的忠告给予年轻人的。因为他们的经验也是支离破碎的,他们一生中又遭到如此惨败,他们必须承认错误都是自己铸成的;也许,他们还保留若干与他们的经验不相符合的信心,可惜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我在这星球上生活了三十多年,还没有听到过哪些忠告是金玉良言。生活不过是一场试验,老年人只不过先于我体验过了而已,但却于我丝毫无益。如果说我有什么珍贵的经验的话,也只不过这个经验,我的前辈们可是从来都没有讲过。

有一个农夫曾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不能光吃蔬菜过活,蔬菜满足不了你骨骼所需要的营养。”于是,他每天为获得那种可以供给他骨骼所需的养料而辛苦劳作;他一边说话,一边赶着耕牛,让这头正是靠蔬菜长成的骨骼的耕牛使劲儿地拉犁,不顾一切障碍地前进。有些东西,在特定的情况下确实是生活的必需品,而换了一个场合,就变成了奢侈品,再换了别的场合,又可能是闻所未闻的东西。

有人认为人类生活的领域,无论在高山之巅或低陷之谷,都已被先驱者涉足过、关注过。依伊芙林[3]的说法:“智慧的所罗门曾规定了树木间隔的距离;罗马地方官也曾规定,你可以随意到邻家的地上去拾那落下来的果实而不算你非法入侵,并曾规定多少份果实属于邻居所有。”希波克拉底医生甚至给我们留下了如何修剪指甲的方法——剪得不要太短或太长,要与手指头齐。有人认为生命的变化和欢乐会在枯燥和无聊中消失殆尽,这样的看法是跟亚当同样地古老的。但人的力量没有一个整齐的标准来衡量过,我们不能根据先例和经验来判断他的力量,因为先前所作的一切都委实太少了。不论你以前经历过怎样的失败,都不要一蹶不振,“别难过,我的孩子,谁能指派你去做你未曾做完的事呢?”

我们可以用上千种简单的方法来测定我们的生命;比方说,这是同一个太阳,它使我种的豆子成熟,同时也照亮了整个太阳系。如果我记住了这一点,那就能预防很多的错误。可是,我锄地时脑子里并没有这种意识。星星是好多神奇的三角形的尖顶啊!浩瀚的宇宙中有多少相距甚远的不同物种都在同一时刻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大自然和人生是变化多端的,正如我们的各种体制那样。有谁能预测出未来是什么模样?难道说还有什么比我们在一瞬间四目相对更伟大的奇迹吗?我们本应该在一小时之内就体验整个世界的历程,是的,甚至能穿越所有时代。历史、诗歌、神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像读这些更让人惊叹而又增长见闻?

我的邻居们认为是好的东西,在我看来未必如此。如果说我有什么需要忏悔的话,也许就是我的善良品行。是什么魔力攫住了我,使我品行这样地善良?老年人啊,那些最睿智的话儿你尽管念叨好了,你毕竟年过古稀,活得还算体面,不过我听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声音,要跟这一切离得远远的。新的世代抛弃前一代的业绩,好像抛弃一条搁浅的船。

我想,我们可以相信更多的东西。只要我们能够放弃对自己的过度关注,便可以忠实地给别人多少的关怀。大自然既能适应我们的长处,也能适应我们的弱点。有些人无穷无尽地忧患焦虑,成了一种几乎无法医治的痼疾。我们总是爱夸耀我们所做工作的分量,然而却有多少工作我们没有做!要是我们病倒了,该如何是好?我们该多么小心谨慎!我们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白天警惕,到夜晚违心地祈祷着,然后把自己托付给未知的神明。我们被迫生活得这样小心翼翼,对天命充满敬畏,不允许发生变革。我们常常对自己说:这是唯一的出路。要知道,生活方式如同穿过圆心的直线,可以有无数条。一切变革,都是值得思考的奇迹。孔夫子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当一个人把他想象的事实提炼为自己所理解的事实时,我敢预言说,所有的人最终都会在那个基础上建筑他们的生活。

让我们略思片刻,我前面所提及的忧虑和烦恼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其中有多少是值得费心对待的呢?尽管我们置身于外表的文明中,若能过一过原始的,或者自耕自足的生活还是大有裨益的,哪怕仅仅是为了了解什么是生活的必需品,以及如何获得,甚至仅仅是翻一翻商店里的流水账,看看哪些是畅销货,看看人们都需要什么零碎的杂货也好。时代虽在进步,但对人类生存的基本原则却还没有多大影响,就好比我们的骨骼跟我们祖先的并无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