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5月23日,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周年,“文革”期间首届全国美展开幕。我们这群知青画家仰望而追慕的对象,除了被恩准起用的“右派”画家何孔德、蔡亮、朱乃正,几乎全是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画家:广东的汤小铭、陈衍宁、伍启中,上海的魏景山、陈逸飞,山东的崔开玺,山西的杨力舟,云南的姚仲华、孙景波,军队的刘柏荣……此后大约有将近六年,“文革”期间的中国美术界众口谈论的便是以上新名字。他们取代了六十年代油画权威,其中,陈衍宁、陈逸飞、孙景波等六位年轻画家甚至是1972年全国美展“改画组”成员。他们群集北京,被最高权力挑选并指令驻京修改入选全国美展的“工农兵”作者的画,以便那些当年“政治上正确”的作品能以相对整齐的技术水准,挂上墙面。
今日研究美术史的同志们可有谁瞩意于“文革”“改画组”?今天,哪里还能买到“文革”版1972年全国美展画册?九十年代迄今,全国美术界集体记忆与官方文本顶多追溯到八十年代初——“文革”时期的绘画群体,遂遭遇民国前辈同样的命运,被历史淹没,被后人遗忘。
历史有断层,艺术有师承。断层、师承,是怎样的关系?怎样的形态?
四
在这本画册中,可以窥见三组人物,三段关系,三种影响的来源:
魏景山、夏葆元、赖礼庠——包括陈逸飞——师承六十年代上海美专孟光、俞云阶诸师。青出于蓝胜于蓝,他们几位成为“文革”时期上海油画的代表人物,超越了美专的老师。
孔柏基,与这次未曾参与聚会的陈均德、李山,属于上海美术非官方潜流。他们虽然供职于上海戏剧学院,但在“文革”期间从不涉足政治主题创作,只画风景画,只关注纯绘画问题。他们的美学上溯两个源头,一端是民国上海油画的余绪,一端是时空遥远的法国印象派、纳比派、野兽派。较之国内其他城市的美术群体,这种精神性的“师承”关系唯在上海有所可能——“文革”后首届在野画展不是日后声名大噪的北京“星星画会”,而是上海的“十二人画展”,孔柏基是该画展主要成员。
黄英浩、林旭东、韩辛、我,则属典型“文革”时期“野路子”一代,未经学院训练,自始即以所谓“创作”入手,画插图、画连环画、画宣传画。“文革”结束后,我、韩辛、旭东先后考入中央美院,但除了本次聚会的写生画,其余收入画册的作品悉数作于七十年代,全是我们几位在入学前的习作与创作,诸位有心,便可窥见我们与当年美专才子那种非正式、非学院的师承关系。
现在想来,六七十年代上海油画精英的崛起,其实得益于上海解放后美术教育的“弱势”——论级别与师资,浙江美院及中央美院远胜于上海美专。上海美专作为地方专科学校,能够出现魏景山、陈逸飞、夏葆元等数位具有全国影响的画家,是什么原因?
详察他们的师承,素描根底大致来自早年就读民国时期老上海美专、后去解放区的孟光先生。孟先生教学,规矩周正,不入格式,未经形成浙美及中央美院的素描套路,此为夏、魏、陈诸位日后发挥自己的才华,大留余地;至于油画创作的直接影响,则他们几位至今感念早岁在重庆师从徐悲鸿、五十年代上海市唯一一位北上师从马克西莫夫的俞云阶先生。
俞先生作画,行笔阔大,造型肯定,色彩浓郁。经“马训班”短期训练,俞先生在建国初期的油画实践中,以一己之才,超越了民国上海油画长于风景、静物及单人肖像的局限:他在四十年代绘制的《吾土吾民》,由于意识形态不够“左”倾,早被遗忘。解放后俞先生创作相当数量的革命主题画,代表作《鲁迅与瞿秋白》,是为上海一地油画“主题化”与“苏联化”的转型之作,虽为政治宣传性质,然而对夏、魏、陈、赖诸位在七十年代率尔绘制巨幅的、群像的主题画创作,俞先生居风气之先,无疑具有指导引领之功。
在“马训班”受业同年,俞先生受难,成为右派分子。此后,相较于集中各大院校的留苏派画家及他在马训班的同学,俞先生在历来极“左”的上海美术圈势单力薄,境遇不平。然而俞先生的戏剧性命运,是政治身份的“不正确”与绘画美学的“政治上正确”——他是苏联油画在当年上海唯一的真传,他未能施展、也不可能施展的抱负,由他的学生,尤其是夏、魏、陈、赖,在“文革”中获致出乎意料而合乎逻辑的发扬与开拓。
详察北京、南京、浙江的留苏画家及马训班画家,在他们的学生中,在“文革”当年,并未出现超越苏派师承的著名新秀,即便接受影响,也相对间接。此外,我们有理由认为汤小铭、陈衍宁直接蒙受广州美院留苏画家的哺育和影响,但与夏、魏、陈、赖相较,似不具有更为宽阔深厚的文脉、资源与空间——“天时”不在“地利”在,“地利”不利“人”还在,毕竟,西来文艺及油画的发祥茁育之地,是在上海。
当上海美专毕业生出道之时,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七十年代的创作美学,不可能自外于苏联影响。但是上海没有强大的苏派画家阵容,没有北京杭州苏派画家六十年代即已创作的重要作品,因此,当他们开手创作时,甚少心理负担。此其一。
具体地看,他们唯一的苏派师承,是俞云阶。俞先生施教,凭的是一流的才具,而不是名校的牌子;他对弟子具有师教的威权,但他不具有政治威权,不像杭州北京的同类名家(几乎都是党员)在“文革”前即已构成政治与创作的双重威权。此其二。
六十年代中期,濒临破灭的中苏关系尚未中止大型苏维埃油画展来华展出。没有证据显示川、陕、粤、越及东北诸艺术学院青年油画家看过那项大展,但是上海美专学生(其时魏、夏正当大学毕业,逸飞尚在预科班)亲眼目睹了小谢罗夫、约冈松、马依申科、柯尔热夫、德加切夫兄弟等苏联名家的重要原作。在他们日后的创作中,这一几乎未被提起的视觉经验的洗礼,至关重要。此其三。
我们知道,解放后散在杭州、广州、南京、武汉、云南等地的民国留洋画家,人数极稀,影响甚微。上海一地则集中了民国美术史最重要的留洋画家。颜文梁、张充仁、周方白均于六十年代被请到美专讲授色彩、解剖等课程,而吴大羽、周碧初是美专的在编教师。刘海粟、林风眠不能与当令时髦“苏联绘画”相颉颃,但当影响式微,“人”还在,仍然是一种无可言喻的影响。此其四。
油画别称“洋画”。就城市形态及其市民性格论,即便在“文革”中,上海还是全国最“洋”的大都市。千人一面如“文革”教条,我们仍然能够从油画创作的趣味、气息与资质,分辨北方、中原、西部、岭南的差异。我们不能想象景山、葆元、逸飞生长就学于上海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在上海,在那一时期,在具有性灵的人物中,似乎本能留存着最后的“免疫”与“滋生”功能:他们尽可能抵御单一粗暴的“文革”教条,同时,他们对民国遗留的欧洲美术史印刷残片、对“文革”中油雕室审慎进口的、被称为“内部参考”的西方美术史图册,作出反应。这种反应,不消说,上海画家要比其他城市的同行来得敏感而准确,犹如上海的西餐虽早经切断同西方的任何牵连,毕竟是上海制作的西餐。
此外,七十年代上海滩已是一座文化“空城”,除了她所遗留的西洋美学的氛围,那氛围虽然布满政治的尘埃,仍不失为上海的氛围。我是在渲染上海的优越么?我们都会承认,自民国上海的文艺盛世灰飞烟灭,今天,上海的文艺终于沦为地方文艺,不再辐射影响,汇聚精英,可是其间有过短暂的七十年代:那是张春桥姚文元的年代,同时,以上海的自尊,我要说,那也是俞先生的弟子们在画布上开花结果的年代。
然而当年我们从未意识到这些历史的因缘。
五
这是一场困难的叙述。人才何以成为人才?我至今难以解释俞先生的弟子们何以超越美专影响,成全各自的画路:不仅仅因为上海美专和俞先生,不仅仅因为苏联。
今次聚会,我们捧来各自的旧作,彼此观看,并呈现给诸位观看:这些三十多年前的陈迹,就是我们大家的来路。
《秋收起义》、《黄河忿》、《黄河颂》,是礼庠、葆元、逸飞二十多岁时的出道之作,犹如一夜绽开的花朵,此前,这几位小伙子从未画过类似的巨制,而1949年之后的上海油画创作也未曾出现过类似的巨制——论场面阔大、人物杂多,论下笔的魄力与豪放,他们已经摆脱了学生腔,自信、大胆、朝气勃勃、一派雄心。
今天看来,《黄河忿》是夸张的,姿态化的,极度浪漫主义的主题创作。然而仅此一役,葆元调度大幅群像画的主次、疏密、起伏、节奏与大块明暗的控制能力,他渲染戏剧场面的张力与想象力,他刻画形象与姿态的主动、果断与概括力,诸位看见吗?整个七十年代,我确信油雕室成员衷心佩服这幅从未面世的大画,那是葆元唯一的大创作,此后他不再获得任何创作机会,虽曾尝试过一些草图,均被当时出身浙江美院的上海美术官员全部否决。在他出道之初,这种蓄意的剥夺从深处挫伤了葆元的锐气,却在当时给予我们这代知青画家莫大的激励。
赖礼庠绘制他下一幅倾心之作《当家人》时,迅速摆脱了《秋收起义》的粗率,试图在“文革”教条框架内刻画单个的、富有人性与深度的形象,那位工人老师傅日常宁静的神态相较于同期大量伪工人形象,真是绝无仅有。这幅作品早已遗失,我记得礼庠在美术馆平静而有风度地接受了否决,不曾流露沮丧委屈——除了逸飞,他的美专同学对当年的文艺极权保持着上海式的彬彬有礼的距离,不抗争,也不强求。可惜黑白图片无法传达原作浓郁的色彩。此后,礼庠也失去了单独创作的机会。
稍早,他与汪铁合作的《大钟新声》则是另一“文革”时期上海画家“想象力”的存证:三十多年前,上海殖民建筑与“无产阶级”激情曾以这种方式混为一体。
七十年代持续创作的幸运儿,是景山和逸飞。他们没有辜负这幸运。很多年后——直到逸飞去世——沈加蔚撰文说出了我们的集体记忆。他说,在全国范围知青画家(多半是上海人)的心目中,景山与逸飞是“文革”期间真正的“现实主义”。为什么呢?
我们都明白“文革”创作是苏联绘画的恶劣版本,而苏联画册告诉我们:真的苏联绘画并不是“这样”的。当我在1980年创作《西藏组画》时,不过试图追溯起码的关于“现实主义”记忆,而在1970年,写实绘画仅存的那点魅力与细节——灰调子、非舞台化、尽可能真实的光影、劳动者的手脚画出污垢、一张不带革命笑容的脸——便作为“剩余价值”、可能被容许、因而更其可贵的“现实主义”。那是一种以整体作假换取局部真实的“现实主义”,而吞咽式地观看景山、逸飞画中那些“局部真实”,便是我们当年的兴奋点。
整个七十年代,这两位年轻人差不多每年都有作品问世,除了1972年合作的《开路先锋》入选全国美展,1977年经老牌军史画家何孔德力荐,接受军事博物馆订件《占领总统府》,其他作品几乎全数被北京上海美术当局所否决,早已遗失,早被遗忘——其中有景山与逸飞另一合作而从未面世的《杨开慧》,景山署名的作品计有七件:《行程万里》、《迎着战斗的风暴前进》、《那达慕》、《解放上海》(与任丽君合作)、《毛主席与华国锋》(与韩辛合作)、《陈景润》、《音乐家黄自》,还有1974年入藏的大批写生。逸飞也有七件:《红旗颂》、《南来北往》、《鲁迅秘密读书室》、《鲁迅批判孔子》、《鲁迅给毛泽东写信》、《刑场婚礼》、《踱步》(与韩辛合作)……
这份名单与美国时期的陈逸飞作品何其殊异,而景山八十年代飘然赴美,就此告别了应景创作的七十年代。
除了旧友,今天谁识得魏景山?他与逸飞合作,遂为逸飞声名所掩,他天性与世无争,与画也无争。少数友人知道他在纽约寓所有两架钢琴,好几把小提琴。美专时期他便是一位俊美的小提琴手,在纽约,他甚至是当地教堂奏乐班成员——他好比是旧上海的旧公子,若生在民国,便是吴大羽关良那般品性,宁静避世,只知艺术,而他青春年少偏偏遭遇“文革”,画那样的画,也竟怡然自得,无怨言,因画布与颜料是纯净的。某日韩辛看他在大画布一角以小笔静静描摹一处细节,不禁动问:你是这样画画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