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我间或偷偷画画,已不敢自称是“画家”:绘画快要成为我的记忆么?以下几篇稿子多是记忆,并非谈绘画。绘画与绘画圈,是两回事,好在我终于渐渐出离圈子,闲谈绘画。其中,两篇涉及民国,两篇涉及上海。簇新的上海,也愈发健忘,而沪地旧友,相形见老,逸飞没有了,谁想到呢。他提醒我:走出绘画或固守画室,是为两难,虽然在他在我,这是不同的两难。
自我的纪念[1]
一
这本图册中的八位上海画家,八十年代后多半离开上海,星散异地:孔柏基、魏景山、夏葆元、赖礼庠、韩辛、我,远去美国;林旭东移居北京,唯黄英浩留在沪上——我们彼此结交,时在七十年代初,2005年再度聚首作画,其间三十多年过去了。
诸位看见的展览与图册,便是记录这为期一周的“私人聚会”。“私人”之谓,意指我们是一群介于师生、同行之间的老朋友;“聚会”之义,则既非组织,亦没有主张,只为难以遏制的怀旧——岁月荒荒,去国久长,上海是这样的变化着,众人近年陆续回国走动,旧地重逢,尽会谈起往昔的人事,其间果然是三十多年过去了。若有若无的功名,辗转异地的谋生,我们都觉悟过来、经历过来,又怎样呢?现如今,国中的画家与展览比七十年代多得太多了,而我们最可怀念的时光,比来比去,还是无功无名无牵挂的青少年时代,那年代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一天到晚画画——韩辛于是率先叫嚷:怎么样,咱们还像从前那样“一起画一次画”吧!
因是这样朴素简单的私意,起初好比闲聊,彼此欣快,然而不认真,未曾择定时间、筹划细节。有那么三项意思倒是确认的:一、地点在上海;二、叫拢老朋友;三、什么意图也不必有,单是找来模特,画几幅画……韩辛原与逸飞熟腻,一出口,逸飞即应诺,时在纽约的葆元、景山、礼庠,人在京沪的英浩、旭东与我,也都先后应诺了,今年年初,便大约有了实行的意思。
4月10日,逸飞忽然病故。那天夏葆元适巧飞赴上海,韩辛早就在沪,而逸飞不治的前一天我也出差来沪,翌日闻知噩耗——仅在一年前,我历数七十年代上海油画精英,写成专文《向上海美专致敬》,现在,我文中忆及的人物不期而至到上海,谁曾想逸飞遭遇不测?4月13日夜间,我们围坐餐馆谈论他的故去,九点多,包间电视播出中央台纪念逸飞的专集……此后,众人“一起画画”的计划仿佛获致切迫而郑重的理由:我们望见了死亡么?这念头说来既虚幻又真实:故友不在座中,允为常态,逸飞若在,此番因故不来亦便罢了,现在他骤然离世,则众人原本封存完好、不意有变的记忆,岂不为之一动,我们不禁要来做些什么,重窥旧梦,弥合往事,况且早有韩辛的动议在。
那夜灯下我们彼此顾盼,个个气色俱佳,尚称顽健,而景山、葆元、礼庠均已年过六十,我与旭东五十开外,韩辛当年最是年少轻狂,今岁也知其天命矣,而他的“知天命”,便是偏要来“举”这不事之事——5月间,性急的韩辛与众人几番商议,时间定了,6月23日开始;地点也定了,是汪大刚慨然提供他在市西的庞大工作室;闻讯而来协同办展的好事者,是海莱画廊的董玮女士——此事原不在议中,然而顺理成章,亦属美谈——旭东久在北京广播学院供职,有学生在沪,聚会期间的影像记录不在话下……
到得那一天,我飞抵上海,循址登门,一眼望见大画室经已支起八具画架,画架旁每人一方小画案,画案边堆放着整箱的颜料,成沓的画布,另有两具仿明卧榻,两副巨大的屏风,两位人体模特披衣待命……嗜好画画的人还指望什么呢,大家先后到齐了,走拢、握手、上海话,随即散开,各自选定自己的位置与角度,开始排列颜料。忙乱间,我不禁时时四顾,潜意识仿佛在为各人验明正身:葆元、景山、礼庠、柏基、英浩、旭东、韩辛,还有我。
逸飞不在。其实只要我们这帮家伙在,等于他也在。
二
1971年,景山、礼庠二十八岁,葆元、英浩二十七岁,逸飞二十五岁,我与旭东十八岁,属羊的韩辛,十六岁。
那时景山、逸飞被分配在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葆元、礼庠被分配在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与上海印染一厂,油画遂成业余。1970年前后,这几位美专才子经上海市委宣传部组织作画,借出单位,集中创作,油画巨制《黄河协奏曲》组画便成于当年:逸飞作《黄河颂》、葆元作《黄河忿》;当时任职《文汇报》美术组的英浩是创作组主要筹办人员;礼庠创作的《秋收起义》,面世更早;景山则被借调另一部门作油画《红色娘子军》——我在山沟落户时长期珍藏着这批小画的明信片,在油灯下反复察看画中准确而潇洒的笔触、边线,以为那是“外国人”画的。但我初识景山的记忆是在虹口公园鲁迅纪念馆,隔着馆外篱笆缝,我驻足窥看,有位画家正在窗边画油画,画的是鲁迅到上海。画面上,鲁迅横披围巾,捏把伞,画布前,那画家也是围巾横披,手里一把油画笔,静静地画,我记得看了许久,不知道这位清秀的男子名叫魏景山。
其时我一脸青春豆,与旭东分别在赣南与赣东北山村插队落户,前途茫茫,优哉游哉,一年内总有小半赖在上海,涂抹素描油画之类,边上旋转着三十三转七十八转古典音乐老唱片。韩辛无事在家,隔三差五自行车飙过来,每次必是一大沓水粉画扔在地板上,高声叫道:讲呀!怎么样?提提意见吧……大家哄笑,笑他只为等几句夸赞。
其时我们尚未识得孔柏基老师,他比众人年长,任职上海戏剧学院,七十年代末“文革”收束,我记得他与女儿来我家,热情洋溢,看我的画,也竟带着一大沓自己的风景画给我看:原来他使用油画棒作画,以今天的说法,他是“文革”时期的“前卫画家”,与他的同校同事、日后成名的陈均德一样,从不参加沪上的官方展览。
早早参加过官方展览的倒是年纪最小的韩辛。1974年,江青授意,张春桥下令,上海美术馆举办包括林风眠、丰子恺、关良、吴大羽、程十发、朱屺瞻在内的“黑画展”。韩辛那些野兽派式的水粉风景画,天空画成鲜绿、草木画成粉红,绝对属于革命绘画的异端,于是这位少年的“反动作品”与当年被视为“颓废”的葆元的单色私人组画,及另一位戏剧学院青年教师李山的灰调子风景画,也竟忝列其间——得意啊!那年十九岁的韩辛至今反复申说:在展览会场他与几位著名老前辈坐在同一条凳子上,恭听上海美术官员的训斥与批判。
上海滩七十年代的“美术版图”,大致如下:刘海粟住在复兴路重庆路,颜文梁住在淮海中路新康花园,关良住在永嘉路,林风眠住在雁荡路南昌路,张充仁住在合肥路,吴大羽住在延安中路茂名路。六十年代末,这几位民国遗老才从抄家批斗饱受惊吓,捡得一命,年龄大致是在六七十岁之间,缩在家里,求生等死中等死而求生。景山回忆,他曾受油雕室委派将大羽先生的月薪送过去,主人避不出见,临街大门开扇小孔,家人伸出手来接取工资袋……
美专才子的老师们,年龄大约四十至五十岁之间,周碧初住在新闸路,俞云阶住在太原路,孟光住在思南路……人也给斗过,家也给抄过,毕竟中年,苦得起,1971年林彪事发,1972年中美建交,“文革”乱世形势转缓,大家透口气,始得走动谈笑过日子,晏在家里聚几位学生,画点画。
“文革”是年轻人的时代。上海准官方美术界起用的少壮派便是六十年代末上海美专毕业生:魏景山、夏葆元、陈逸飞、赖礼庠、王永强、邱瑞敏、刘耀真、任丽君……同时,虽非科班出身,身为中学美术教师的青年画家,是七十年代迅速成名的吴健与赵渭凉。任职出版社美编兼创作者的,是六十年代即富声名的哈琼文、沈绍伦、钱大昕和雷雨等几位中年画家。
此外便是一大群“业余油画家”,身份虽叫做“工人”或“知青”,本人都是“文革”前中学高才生,家世大抵是知识分子、文艺人或资本家,名单开出来,有汤沐黎、徐纯中、汪铁、徐文华、许明耀、夏予冰、何祖明、周长江、王申生……年龄再小下去,便是如我辈无业知青迷画画,七十年代初正不知有多少,寻师无门,出师无名,画画的功架尚且眉目不清,唯在闾巷间不成帮派地弄些拉帮结派的勾当,诚然是美术圈外的小鱼小蟹——我与旭东的上海户口早被勾除,年年回返,正宗盲流。江南沪籍分赴各省的“知青画家”,日后在美术界叫得响名字的,计有刘柏荣、沈加蔚、刘宇廉、陈宜明、李斌、华其敏、冯远、李智久、潘衡生、程谷青,等等。
今日美术界小青年,个个专科本科,动不动硕士博士,然而全都自认卑微,抬眼仰看密密麻麻的教授、名流、史论家、策划人,还有一级管一级、一层压一层的美术官员——整个七十年代,情形反过来:我们这群官方美术界外围的草狗个个腰背挺直,目光自信,径直闯进油雕室或各种官方美术机构,寻到要想寻到的人,自报名姓,坦然开口,讨教、结交、做朋友,只要画得不赖,先后便给借调专业机构画创作,堂而皇之参加省市美展或全国美展。
七十年代是无以名之的年代。那是文化饥荒的灾年?是的,然而年轻人要画画,青春于是抵御饥荒。那是文艺极权的盛世?是的,然而年轻人要来往,极权于是激发骚动——青春与骚动并不就是艺术,可是艺术不能没有骚动与青春。那些年,民国前辈见到中青年画家,客客气气;中年画家见到小青年,握手言欢。哪届美展出现哪个陌生的新名字、像样的新作品,即刻交口谈论,自行车骑过去见见:没人有学历,没人在乎学历,然而谁都在乎才气与作品。
北京、天津、广州、杭州、重庆、武汉、沈阳、哈尔滨,七十年代各各聚汇着这样的画家群。我真想知道,各地画家的师友们,可曾依然惦记着昔日的情分?
三
油画在中国的兴盛,起于民国;民国油画史,几乎便是上海现代美术史。五十年代,共和国美术登场,六十年代,苏联油画全套美学与技法开始统治所有美术学院与整个美术界,及至七十年代,民国那段“上海美术史”早已被遗忘、被切断。
民国的一切属于“解放前”,仿佛古代,仿佛前世。在我记忆中,当年二十岁上下的上海油画青年几乎没有上海油画的记忆:我们完全不知道陈抱一、关紫兰、吴大羽;不知道关良、林风眠原是画油画出身;我们知道刘海粟、颜文梁、张充仁、周方白留学法国,住在上海,但不可能在任何美术展览与画册中见到他们的作品——自“文革”爆发的1966年至1972年,全中国几乎没有画册与画展;徐悲鸿,在我们心目中竟是一位“北方人”,曾经贵为中央美院院长,早已去世,见不到他的画,更休想见到他的人。
在六十年代,向往绘画的少年大致“听说”北京有一所中央美术学院,杭州有一所浙江美术学院,我们“听说”那些遥远而著名的油画家:人在北京的,计有吴作人、罗工柳、董希文、王式廓、李宗津、侯一民、林岗、李天祥、詹建俊、靳尚谊、杜健……人在杭州的,计有倪贻德、费以复、王流秋、胡善余、汪诚一、全山石、王德威、于长拱、肖峰……如果谁曾留心六七十年代全国美展,应该记得广州美院的郭绍纲、唐大禧,西安美院的蔡亮、刘文西,南京艺术学院的苏天赐,北京军事博物馆的高虹与何孔德……我们不清楚他们的年龄与辈分,不清楚他们是一代人还是两代人,在少年人看来,他们全是“老头子”。
“文革”肇始,以上名单在美术界全部消失——那时甚至谈不上所谓美术界、音乐界、文学界,所有文艺骤然终止——年长的画家私下语告:林风眠获罪被捕,判刑入狱;侯一民、肖峰被轮番批斗殴打,几至身残;董希文、王式廓同在1973年郁郁病故——当我们在初习油画的年龄(平均十四至十八岁),国中不再有名师能够教导我们。1970年我下乡落户时,“文革”爆发经已四年。我曾跟随中学启蒙老师、毕业于“行知艺专”的章明炎先生学画毛主席像,初识油画。当我告别上海之际,我的确切的知觉,是不知道此后去哪里获取美术的知识:所有美术学院都被关闭了。如同战争初起时没有人预知何时停战,“文革”初起也没有人告诉我们:美术学院的校门何时将重新开启——小小的绘画圈,在六十年代末处于“历史的终结”。
这就是所谓断层。断层的彼岸,民国遗老、共和国第一代画家,一律销声匿迹,断层的此端,我们长大了。此后,我们的作为倘若也竟能够被称为历史,这历史就在七十年代初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