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庸

1.率性之谓道

【题解】

这里强调道与性的关系,在儒家看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王夫之进而认为“谓夫尽性者必依乎道,惟尽道者之必原乎性也。道丽于物以万殊,效于事以百致,备而求之,有无暇深求其所自者矣”,说明“道”是作为万事万物的本体,然而更重要的是行道,所谓“觉之而始行,知始之也。知无方而之于道外,非必其道也”。王夫之进而强调,道与德的关系应是“盖有生之初,天所以为天之道,与天所以育物之道,具体以善人之形,而凝之为德,故极乎圣神之功化”。

【原文】

原道之所建,人之天也。

夫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而唯性之是率。《中庸》深原之,以示体道者之必求诸性也。

谓夫尽性者必依乎道,惟尽道者之必原乎性也。道丽于物以万殊,效于事以百致,备而求之,有无暇深求其所自者矣。

夫抑念道之所自出乎!觉之而始行,知始之也。知无方而之于道外,非必其道也。抑念道之所自著乎!感之而始应,物显之也物。在外而彼自为道,非吾之道也。夫道必有所率而后不淫于道之外,道抑不在外而著于我,岂非天所命我之性与?

好焉乐焉者,率之之情也,择焉执焉者,率之之才也。而所率者有一成之矩则,为情才之所趋,则恻悱之仁,专直之义,密藏于情才未起之先,一为人而必有此与生终始之诚,是性也,是情才之所效命者也。知与处之各当,率焉而物乃明也;恩与义之交尽,率焉而伦乃察也。而所率者有皆备之本体,为伦物之所依;则自强之健,载物之顺,保合其伦物不昧之贞,一为人而必有此与感相通之实,是性也,是伦物之所受治者也。

盖有生之初,天所以为天之道,与天所以育物之道,具体以善人之形,而凝之为德,故极乎圣神之功化。而赤子之心早已具乎笃恭之体,率之而道行矣,而特非废之半涂者之能率也。迨乎既生之后,天之所以为天之道,与天所以育物之道,流行以日授于人,而不绝其几,故极乎愚不肖之牿亡,而平旦之气①犹可以作好恶之准,率之而道亦察矣,而特非任其自然者之能率也。故曰率性之谓道也。

呜呼!人不知性,而孰其知道乎?以率心为道,而善恶无据之知觉,率犬牛之性而为犬牛之道,则人道乱。以率理为道,袭痛痒不关之形迹,率流俗之性而为流俗之道,则天道亡。陆子静②以心为性,司马君③实舍心言道。道之不明,奚望其有戒惧慎独之功乎!

【注释】

①平旦之气:平旦,清晨,太阳停留在地平线上。来源于《孟子》,指此时无论贤愚,其秉性都具有一致之处,接近于人的本善状态。

②陆子静:即陆九渊。陆九渊(1139—1193),南宋金溪县人,号象山,字子静,书斋名“存”,世人称存斋先生,江右民系,江西抚州市金溪县陆坊青田村人。南宋著名的理学家和教育家,与理学家朱熹齐名,史称“朱陆”,是宋明两代“心学”的开山祖。他的学说,经明代王守仁继承,发扬成为宋明理学的一个重要派别,对后世影响极大。

③司马君:即司马承祯。司马承祯(647—735),字子微,法号道隐,自号白云子,唐代河内温(今河南温县)人,晋宣帝司马懿之弟司马馗之后。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自少笃学好道,无心仕宦之途。师事嵩山道士潘师正,得受上清经法及符箓、导引、服饵诸术。后来遍游天下名山,隐居在天台山玉霄峰,自号“天台白云子”。文学修养很深,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为“仙宗十友”。

2.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题解】

儒家强调中,也强调和,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王夫之认为,“动静”是相对的,所谓“静而不知所存者,以为情之未生,此心一无所有耳,动而不知所省者,以为情之方生,此心因感而动耳”。在王夫之看来,心是有“发”与“未发”两种状态,“未发”是指“有愍惰而见为无可容心者,有见为昭昭洞洞万念止而孤有其炯光者”,而“发”是指“静函以俟肆应之咸宜者,必不可谓倚于虚空而待物以起者矣”。

【原文】

且夫人静而不知所存者,以为情之未生,此心一无所有耳,动而不知所省者,以为情之方生,此心因感而动耳。日用不知者不能不用,见仁见智者随其所见,故君子之道鲜矣。

尝试论之。忽然而见可欣,忽然而见可拒,何为欣为拒相应之速也?则是有生以来,喜怒哀乐备储其精英而行乎其故辙矣。欲征吾性情之全体大用者,不可于此想见之乎!

夫未发之时亦多矣,乃当此时也,有愍①惰而见为无可容心者,有见为昭昭洞洞万念止而孤有其炯②光者,而不知皆非也,此喜怒哀乐之未发者也。喜怒哀乐之未发,岂万事万理之可豫立也乎?于是而有可发焉必发矣。乃于此时也,有谓舍所发而更无余情者,有谓时至事起随作用而为其得失者,而不知皆非也,此应其未发所具之节而皆中者也。

喜怒哀乐之中节,岂物至知知之初无节也乎?其未发也,欲其无端而发为喜乐也不知,欲其无端而发为怒哀也不能。君子不能,庸人亦不能也。此可以明其有主矣,特未能存者不知耳。试反求之一无成形之间,则静函以俟肆应之咸宜者,必不可谓倚于虚空而待物以起者矣,此其所藏谓之中也。其发也,于喜乐而易以怒哀也不能,于怒哀而杂以喜乐也不能。君子不能,庸人亦不能也。此可以明其各适矣,特未知省者不知耳。试密审之各有所宜之几,则得当以遂初心之本然者,必不可谓交错无恒而互相悖害者矣,此其所适谓之和也。

乃举天下之芒然于此也:于未发也,无其实不能为之名,虽中节与,逐其未遂忘其本。谓未发者,一无有也;中节者,本无节而中即节也。庸讵知奠位于不睹不闻之顷,密藏万有而不忧其不给,以至正而立为大中;流行于隐微显见之际,会通典礼而不戾其所函,以至和而成乎各正。实有中也,实有和也。故君子之静存动察,奉此以为大本达道也。

【注释】

①愍(mǐn):忧患,痛心的事。

②炯(jiǒng):明亮、炯然。

3.诗云鸢①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题解】

道是体现在万事万物之中的,不独体现在人身上,所以“鸢飞鱼跃”都是道的体现。同时,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因此人不可只是局限于一己之认识范围,所谓“吾目之所不见,不可谓之无色;吾耳之所不闻,不可谓之无声;心之所未思,不可谓之无理”。王夫之强调,无论是可见还是非可见,都是道的体现,可见的形象与不可见的形象,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所以道有隐性的体现,也有显性的体现。

【原文】

道之隐者皆其至显者也。

夫鸢之飞,鱼之跃,昭著乎上下,何隐乎哉?所谓隐者,此尔。

且夫道何隐乎?隐于不能行不能知者耳。惊于费而遗其全,目由其一端而已困,将谓子臣弟友,鬼神礼乐之四达也,必有变通之密用出于形器之表。离乎费以索其真,欲遇其全体而不得,将谓喜怒不形,睹闻不及之至无也,自有怳忽之真宰立乎象数之先。道其隐矣乎?夫道非不隐也,特非费之外有隐,而圣人几几遇之,夫妇之必不能与者也。

今夫君子之道,天之道也,天则在吾上下之间矣。仰而观之,天者具在矣;俯而察之,渊者具在矣。从天而观之,鸢有时而飞矣;从渊而察之,鱼有时而跃矣。未仰以观,则忘乎天;未俯以察,则忘乎渊。鸢固飞也,有时而见其飞焉,有时而不见焉;鱼固跃也,有时而知其跃焉,有时而不知焉。然则子臣弟友、鬼神礼乐日相需相给于宇宙,而未尝备察焉者多矣;然则可喜可怒,可睹可闻日相感相成于伦物,而未能详察也又多矣。如是而谓之隐,诚隐也,而果隐也乎哉?不能知不能行者之杳②芒而无可亲,知之行之者历然而可据者也。

吾目之所不见,不可谓之无色;吾耳之所不闻,不可谓之无声;心之所未思,不可谓之无理。以其不见不闻不思也而谓之隐,而天下之色有定形、声有定响、理有定则也,何尝以吾见闻思虑之不至,为之藏匿于无何有之乡哉!吾有所不可知,责之吾智之未精;吾有所不能存,责之吾仁之未熟;吾有所不可胜,责之吾勇之未大。以其未智未仁未勇也而见为隐,而君子之灼然可知、固然可存、断然可胜也,何尝于智仁强勇之所穷,更有绝人以不可及之理哉!

故《诗》不云乎:鸢飞戾天,察乎上而但存乎仰观者之察耳。有鸢焉,有天焉,其物也;飞者其几,戾天者其则也。鱼跃于渊,察乎下而但存乎俯察者之察耳。有鱼焉,有渊焉,其物也;跃者其几,于渊者其则也。夫何隐乎哉!

然而隐矣;天终日丽乎上,渊终日奠乎下,鸢鱼终日游其间,飞跃终日因其性,然而天下之不见者多矣,故曰隐也。君子之道,天之道也,亦如此而已矣。

【注释】

①鸢(yuān):古书上说是鸱(chī)一类的鸟,也有人说是一种凶猛的鸟,外形与鹰略同。

②杳(yǎo):远得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