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总算来到一扇大门前。那苦力扯开嗓子,一阵大喊大叫,又举拳在大门上乱捶一气,门才开了。进了大门,是条青石走廊,走几步便是个院子,覆盖着皑皑白雪。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饭店,想起行前还专门发电报预定一个带浴室的房间,心里不禁苦笑。饭店的苦力带我上了几级台阶,到了院外,旋又进了一扇大敞的门,点上了灯。
这就是我的房间了。房门看来整晚都是敞着的,风吹进的雪,盖满了三分之一的地面。墙角有个铁炉子,却不见取暖的燃料。房间自然是不带浴室的。我用英语吩咐苦力送杯热咖啡或热茶来,他没反应,又改用华语说了,他听了,仍然只是摇头耸肩。我是彻底没辙了,只好踢掉鞋子,一头扎到冰冷的床上,身上的衣服一件未脱,连大衣都穿着。
山东的饥荒是实实在在的。数万身无分文的饥民拥进了济南,希望能找到一口吃的。外国教会、中国红十字会、救世军及好几个中方的机构已出面赈灾,给灾民每人每天一碗小米粥喝,好让他们活过这个冬天。
灾民的苦难是震撼人心的。难民营里的人普遍染病,麻疹、水痘、肺炎、猩红热,比比皆是。许多人横死街头巷尾,尸体曝陈多日,也得不到掩埋。大部分灾民住在麦秸搭起的棚子里,两端透风。极少人有床睡,成千上万的难民都是直接睡在冻土上。而他们的住处,是没有任何下水设施的。
抵济南的当天,我就想下乡察看附近农村的情况。对我的想法,饭店的德国老板连连摇头,因为济南既无出租车,又没有其他车辆可供租用。后来,他突然依稀记起某个美国传教会有辆汽车,或许可以带我出游。于是,我让苦力传了张条子过去,没想到真的有了回音,说是可以。
中午时分,那位乐于助人的传教士果然来了。他开的是一辆福特旅行车,两边垂着软篷。风势仍强劲,气温在零下10度。除了传教士本人,车的前排坐着他的太太,后排坐着三个孩子。我只能跟三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挤在一起。我点了支烟,那位传教士太太马上仰起鼻子,对着风说:
“我相信,一个绅士是不会当着女士吸烟的。”
我跟着他们,在济南周边到处看,但所到之处,都不值得调查。我们先造访了两个村子,每到一处,传教士便把我留在车上,自己去拜访同伴。他们相互提醒要当心,然后享受热腾腾的茶或咖啡,我则孤单单地在寒风里独坐,抖个不停。完事后,我们又去访问了五个信教的中国家庭。回到生牛肉饭店时,天色已经黑了。
这时,传教士向我开口要钱了。“一共是二十块美金,”他说,“一小时才四美金,多合理啊。”
这么白跑一圈,就算他倒贴我四十美金,我都要喊上当受骗的。
根据我的调查,《纽约时报》最终没有出面组织向美国公众募捐数百万美元为山东的饥荒赈灾。山东的灾难,并非水灾、旱灾或蝗灾。山东的问题是人祸,是山东督军张宗昌的巧取豪夺直接导致的。
这位军阀是个笑面强盗。他年轻时是个混迹码头的苦力,长得伟岸如山,个头几乎有七英尺,肌腱发达。他在他的“衙门”宴请我,满席价值连城的山珍海味,外加法国香槟和高级白兰地,丰盛到罪恶的程度。他踌躇满志地向我炫耀一套从比利时定做的西餐餐具,可供四十人同时进餐。每件餐具,包括咖啡杯在内,全是切割玻璃的。他吹嘘道,全套餐具的价钱要五万五千美金。
我在《纽约时报》报道了他的盛宴、玻璃餐具和香槟,还报道了他在后宫藏娇四十人,其中既有中国姑娘,又有韩国、日本女人,还有两个法国少女。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说,她是美国人。每当他为一己私利外出征战,他就把这群后宫女人赶进两节火车厢随行。在最近的一次出征前,他对三千万子民信誓旦旦道,若不能克敌制胜,便要躺在棺材里回来。
他果然惨遭败绩,但逃回来时,并没“躺”在那具金璧辉煌的楠木棺材里。棺材躺在一节平板车上,他则坐在棺材里,喝得微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我在发往《时报》的报道中指出,用美国钱来赈济山东的饥荒,无异于资助这个恶棍,为他的恐怖统治张目。我写道,若灾难不救,山东人民很可能就揭竿而起,将他赶走。至少,他们会欢迎国民革命军的到来,前提是后者能一路打到这里。
完成采访后,我返回北京,圣诞接踵而至。这次,我终于得到了纽约总部的肯定。他们给我来了一份电报,祝我节日快乐,并通知我,每周加薪十美元。
我相信自己已经成功,已经站稳了脚跟。我将在远东一直呆下去,有始有终。
驻天津美军的备战插曲
从新闻视角看,北京在1928年冬末至初春这段时间里,还算无事。即便如此,外国侨民仍常常接获警报,间或会造成骚动不安。坊间谣言纷纷扬扬,预测夏天将要发生的种种灾祸。
国民党人正在成功向北推进。1927年5月24日发生于南京的暴行,倒是没有重演,但时不时仍有谋杀、抢劫和暴力的个案发生。受节节胜利的鼓励,北伐大军气焰如虹,态度上依旧极端的排外。
1927年时,列强大多在北京持警戒态度,与对待上海的态度如出一辙。到1928年初,布防于北京、天津、秦皇岛的外国军队人数已达一万两千人,其中包括美、英、法、意的陆军及海军陆战队。日军也向驻天津部队增派了近一千人。
美国在天津派驻了一个海军陆战队旅,逾四千官兵,由史莫特莱·巴特勒准将统领。巴特勒那时声名正隆,因为他的部队装备精良,配备坦克和野战炮。更有甚者,他居然拥有自己的空军力量,飞机数量达二十架。这在驻华北的所有外军司令官中,是绝无仅有的。除了海军陆战队外,美国在天津还常年驻扎着第十五步兵团。在北京则有一支六百人的海军陆战队特遣队,专职守卫美国使馆。
这么多外国军队驻扎在中国的土地上,却都是合法的。《庚子条约》规定,各缔约列强为保护北京与秦皇岛之间的铁路畅通,可自行酌情派兵把守。秦皇岛是华北唯一的深水港。而天津则坐落在海河旁,那条河狭窄淤塞,潮汐涨落太大,三千吨以上的船只便无法从大沽口驶进内河。所以秦皇岛的地位至关重要。
1900年义和团举事时,北京及驻京外交使团的海路被截断。他们被多国“救援惩罚”部队救出时,已被困了两个月。列强为此付出了生命与财产的代价。有鉴于此,决计采取断然措施,防止这种坐陷愁城的事件重演。
整个冬天及早春,每隔十天,我就要往返京津一次,以随时掌握美军防卫计划及紧急情况下从华北疏散美侨的安排。
由于形势严峻,巴特勒将军日夜生火,以防飞机、卡车及坦克的燃油冻结。部队几乎每日举行演习和调动,准备随时扑向北京作救援。将军对我说,接到使馆警报后,十四分钟内,就可以组织起一支一千六百人的救援部队上路,开往古老的首都。京津两市之间的公路在陆战队工兵监督下,早已修整妥贴。简陋的桥梁经加固后,可以承受坦克的重量。所有飞机都日夜备战,接到命令后,五分钟即可升空。
北京的所有美侨都接获通知,要求到使馆登记。使馆命令他们一旦得到预设的信号,就必须躲往有高墙保护的使馆区。使馆的海军陆战队内有一支所谓的敢死队,约四十人,每人配一匹健硕的蒙古马。他们的任务是,一旦发生暴力排外的情况,就飞骑前往散布全市各处的美国家庭,将陷入险境的同胞带回使馆区。
天津与北京的局势在冬季尤显危险,因为海河总是封冻,冰面会一直延伸到大沽口外的海面。因此,一旦外国人遭遇险情,轻型炮艇便无法逆流而上施救。救援部队只能北上秦皇岛登陆,然后通过铁路或步行将难民带到海边。
有些耸人听闻的谣言和报道,可能是北洋联盟散布的,用意自然是赢得条约列强的帮助,以抵挡国民党人。即便如此,考虑到南京、汉口和九江的前车之鉴,危险仍是活生生的。
毫无疑问,国民党人早已派出千百个政工人员、间谍和宣传分子潜入了华北。整个京津地区对北洋联盟怨声载道,对国民党人充满同情。这里遍布着极左政治及劳工的同情者,以及狂热排外的鼓动家。北京的外国人面对着实实在在的危险。要不是大众的仇恨压倒一切地指向日本人的话,美欧人士估计就要在劫难逃,巴特勒将军的海军陆战队旅也难逃一场恶战。
这年冬天及早春,我和史莫特莱·巴特勒常常见面。他和太太住在游客旅馆,我则频频拜访。后来,双方混得烂熟,我常一连数晚和他们共进晚餐,饭后又随他们回饭店的单间,坐在床上,听巴特勒将军连珠炮一般讲述他的经历,包括驻扎外国发生的故事、华盛顿的政坛秘闻以及费城的政治腐败。他当过费城的警察总监,曾试图铲除市政当局的贪污及黑白两道的勾结,却劳而无功。
真到不得已时,巴特勒自然会不惜在华北开战,以捍卫美国人的生命和权利。但他喜欢中国人,也仰慕他们,便尽其全力,在职权允许的范围内,与中国人的反外国思潮,特别是反美思潮作斗争,以避免战火。他做得极其成功,示好的同时,避免了示弱或谄媚。他特地告诉中国人,他的部队训练有素,状态上佳,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若美国人对中国的善意遭到卑鄙的暴力回报,部队必将全力出击。
遵循这一策略,他全面配合了美国驻华公使马慕瑞的所有活动及立场。在最紧张动荡的几个月里,两人经常在北京使馆碰头。他们一致认为,京津两地美国社区集中出现的问题容易解决,但散布在华北各地的零散传教士的问题,则会相当棘手。
南京暴行发生后,已有数百个传教士将家人送回了美国,另有数百个传教士举家撤往天津或北京,但仍有许多传教士拒绝离开传教点。他们已有许多同行被前进中的国民党人杀害,照理应该明白,留在孤立而危险的地方,很容易将美国政府拖进与中国人的敌对状态,但他们却固执己见。
想当烈士是种极不寻常的渴求,且各有各的原因。许多传教士拒绝避往安全地点,并公开声明不需本国政府保护,却不知,政府则无法报以同样的声明说:“某某人自寻死路,我们只好由他去了。”
巴特勒将军的亲善活动收效颇丰,却带来一些尴尬。天津及其他地方的官府大张旗鼓授予他万民伞、勋章和锦旗,很是荣耀。但问题是,这些官府都属于北洋政府,将来国民党人一到,恐怕因此而对巴特勒产生敌视与不信任。
尽管狂热爱国的中国人对华北的外国驻军恨之入骨,但京津一带的中国商人对此却颇感高兴,对军饷丰厚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尤其欢迎。
商业因驻军而繁荣起来。该美军旅的大部分食品都在华北就地采购,军营和仓库都向中国的房东租用,每个美军官兵都尽情花钱。全新的戏院、卡巴乐(可唱歌跳舞的餐厅或酒吧,译者)、饭店、舞厅、保龄球馆、酒吧、台球房及地下赌场遍地盛开,家家都生意兴隆。海军陆战队的华丽军服成了天津街头的主要风景,处处都是他们的深蓝上装、浅蓝裤子、白军帽和白色的阔武装带。
数百名靓丽的白俄姑娘从北满洲的哈尔滨南下,投身于舞女、餐厅女侍、情妇和妓女等行当,却远远供不应求。天津当时人口约为一百万,它见证了自1900年八国联军入驻以来最热闹和兴奋的一年。
当然,海军陆战队员也不只是疯玩。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辛苦干活。天津的夏天是酷热的,令人窒息,冬天则风大而奇寒,平均每年有三个月可以滑冰。军纪是极其严明的,警戒与备战从不弛懈。此外,美军还沿着美租界精心修建了复杂的壕沟及工事群,在租界外围形成保护。而这些工事,是中国的苦力无法胜任的。
巴特勒对自己的要求比对手下更严,因此受到全旅官兵的极大爱戴。他不信神,思维敏捷,言语粗暴,滴酒不沾。他手下官兵都认为,此人对自己的工作了如指掌。1927年圣诞时,有个仓库着了大火,巴特勒亲自与轮班上阵的陆战队员一起灭火,在街头苦战二十四小时。尽管天气奇寒,他却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当他们经过离烈焰不远的弹药库时,尽管极度危险,他却走在最前面,而且和大家一起赞美上帝,诅咒自然。
这年冬天,我头一次有机会同时以个别的方式和整体的方式去认识美国大兵。自那时起,我便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决不在感恩节、圣诞节或新年受人邀请。在中国期间,我的这一习惯是从未打破的。我总是请来满满一桌的海军陆战队员,和他们一起吃过节饭。我立下的规矩是,只请陌生人吃饭,并通过美军情报部找人。我对负责军官提出的要求是,来的人必须是没有其他人请的,不可过于客套,不在意陪我喝鸡尾酒或海波酒(掺苏打的威士忌或白兰地——译者),又不会兴奋过头,砸坏家具。
这些派对给我带来的友谊,许多持续至今日。还有许多段友谊,则因日本人在巴丹的枪炮而不幸终止。著名的美军第四团原本常驻上海,后撤往马尼拉。至菲律宾的巴丹(菲律宾的一个省,位于吕宋岛——译者)时,陷入日军圈套,一直奋战到最后一刻。
天津危机一过,美国的海军陆战队及其他部队便告撤离。天津顿时泄了气,一片愁云惨雾。我特地从北京赶去与部队告别。该旅走后第二天,天津的中华商会来了五个代表要见我,让我颇感意外。他们带来两只沉甸甸的大箱子,原来是想请我帮他们收账。据他们说,好些陆战队员人走了,欠下的卡巴乐账和酒账却没结清。
他们把箱子打开,里面全是欠条,加在一起,超过一万一千元美金,但都是按中国大洋算的。
我随手拿起一叠,见上面写着:“十张舞票,一元。”“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六角。”“四杯啤酒,四角。”
我迅速翻阅着欠条,看下面的签字——其中许多用不同笔迹写着:“赫伯特·胡佛”(时任美国商业部长,后任美总统——译者)、“考尔文·库立奇”(时任美国总统——译者)、“史莫特莱·巴特勒”(该旅旅长——译者)。另有一些写道:“乔治·华盛顿”(美国首任总统——译者)、“卡丽·南馨”(美国反对酗酒的极端宗教人士——译者),甚至还有“众议员佛尔斯特德”(美国主张禁酒的众议员——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