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特稿(2)

大量中共党人被捕,在叫骂声中被拖过使馆区的街道,进入中国辖区。其中有两名被捕者是模样标致的年轻女子。所有人都被长期监禁,受尽酷刑的折磨,想迫使他们招出同伙。最后,他们全被绞死。

此事当然成了全球所有报纸的头版新闻。但对于北京《英文导报》来说,却造成了特殊难题。因为在当局查获的文件中,赫然发现了克拉克给冯玉祥的多封信件。那时冯玉祥仍驻扎在张家口,以亲苏著称。其中的一封信是克拉克催促冯氏支付“协议规定的一万五千美元预付款”。此外,当局还查获了克拉克签署的许多收据,显示苏联人代表冯玉祥每月向克拉克支付补贴。

要知道,北京《英文导报》是美国公司的资产,部分股东还是中国人。它的出版虽受治外法权保护,报社地址却在北京城里,受张作霖管辖。过去一年里,张作霖的部队一直与冯部断续交战,而这份报纸居然每月在接受冯玉祥的补贴。另外,此事一出,那些攻击克拉克是“粉色”,甚至说他是货真价实的“赤色分子”的人,不免又要得到新的口实。

于是,我立即电话约见司徒雷登、德怀特·爱德华兹及彼得斯博士。中午刚过,他们便率其他董事一起跟我碰头。我告诉他们,查获这些文件的新闻,次日将出现在《英文导报》的头版。他们听了,震惊不已,咸表反对。但我指出,同样的新闻,必将出现在天津、上海、香港和马尼拉的所有英文报的头版。如果《英文导报》不依据新闻本身的价值,重点报道此事的话,便等于是默认有罪。

当时,克拉克正在从芝加哥去温哥华的路上,准备在那里坐船回中国。我要求董事会立即电告他详情,巨细不遗。更重要者,让他回电,就被查获的文件一事,做出解释或辩解。

董事们都犹豫不决。他们不想浪费钱,也不想给克拉克造成“不必要的担忧”。他们以为,克拉克返京后,应可以对情况做出更有力的应对。

我再一次指出,对如此严重事情,等四个星期后再发表辩解,决计抵不过原来的新闻造成的影响。我希望董事们能明白,如果克拉克对那些看似可疑的交易自有其说法,则他的说法必须在消息出现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发表,最多不能超过四十八小时。但他们置之不理。

此事发生后,《英文导报》的生意即刻一落千丈。广告预约被收回,订户都赌气取消订阅,外接的印刷业务则跑到了别人家。对于北京另一家英文晨报《北京标准报》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喜事。《标准报》公开承认为日本人拥有,资金来自庚子赔款中的对日赔款部分,并说办报是为“促进中日文化关系”。其实,《标准报》是名副其实的日本宣传喉舌,对加强日本在华北的地位,不遗余力。

克拉克于初夏回到北京。他抵京八天后,我们双方商定,同意我脱离北京《英文导报》。他的秘密交易因苏联使馆事件而泄露后,惹起了众怒,许多美英人士在街上遇到他,都拒绝搭理。我对克拉克一家被社会隔绝,深表同情,便在他们抵达后的数日,邀请他们参加了在卧车旅馆举行的一个小型晚餐会。但在餐厅里,所有旧友都对他们一家不理不睬,让我也为之蒙羞。

初夏,我搬出了克拉克家的大四合院,住进了北方旅馆的一个套间,开始重新找工作。九个月的北京生活,使我愈发坚定了决心,要留守中国,有始有终地把一出戏看完。

就任《纽约时报》驻北平记者

我初抵中国时,美国驻华公使是约翰·马慕瑞。1929年秋,他辞去外交官职务返美,使我黯然神伤。于公,我对他心怀崇敬,于私,我视他如亲密朋友。我感到他的离去,使美国失去了一个异常杰出的外交代表。

后来,马慕瑞终于重返外交舞台,先在几个波罗的海国家任公使,后被任命为美国驻土耳其大使,成绩彪炳。

我到北京加入《英文导报》时,头一回去使馆区拜访他。他见又有美国报人来华工作,极感欣慰,并认为确实需要采取措施,让美国国内的公众对远东事务产生出兴趣来。

他说:“我担心的是,还没等我国人民对世界这个角落的重要性有任何认识,这里的局势就已经失控了。那时,就怕我们的见解还不够内行,没法制定合理的政策。”

说着,他突然转了话题。

“顺便问问,你打算在这儿呆多久?”

“噢,”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十八个月,也许是两年。不管怎么说,我会呆到局势平静下来,有始有终吧”。

而有始有终毕竟很难。1927年夏天,有段时间,我觉得恐怕连冬天都撑不到,更不用说坚持到远东的局势恢复平静,等它由大乱复归大治了。我找不到一份有薪的工作。费城的《公共记录报》报业集团突告清盘,他们曾付我每月七十五美元的薪水。而我卖稿的对象——北美报业联盟属下的各家报纸,则对远东的新闻兴趣日减。

为糊口,我曾当了六个星期的京戏公关人员,将梅兰芳即将访美的消息发给美国各报。梅兰芳是中国的京剧名旦,后来他去了美国,在那儿作巡回演出,场场爆满。但我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梅兰芳觉得美式宣传实在太贵,难以为继。我也就手停口停了。

接下来,老帅张作霖想请我当公关经理兼外事顾问,这听上去倒是浪漫而有趣的。

说起这位东北军阀,个子虽小,却权倾一时,无疑想在故宫里自立为皇帝,建立一个千秋不倒的王朝。他成立了一个典礼处,负责拟定朝廷礼仪,又聘请工匠设计皇家专用瓷器,恢复了前朝祭拜北京孔庙的故态。他一旦出行,士兵便要沿途戒严,喝令商店打烊,还在一路上洒满“金沙”。

他想当皇帝的消息一传开,中国北方的反动分子和极端保守派顿时蠢蠢欲动了。三百名没死的太监们,原来住在城外的一个旧庙里,日子困顿不堪,闻讯之后,也开始盼着时光倒流,想象着重返内宫,再过一把敲诈勒索、玩弄权术和施展阴谋的好日子。

我找到马慕瑞,和他商量张大帅的邀请。

“我不会表示反对,”他说,“既然这个外国政府与我国和平相处,既然该政府提供的这份工作是公开的和公认有效的,那么我们便没有理由反对任何美国人接受这份工作。不过,假使你真的接受了这份工作,一定要做好自我保护。你要坚持,让他们将至少半年的薪水预先存入一家美国银行,万一他们的政权垮台,或万一美国政府正式承认了另一个中国政权,这笔钱便得归你。”

说到这儿,公使顿了顿,手里把玩着一只用作镇纸的白玉猫,若有所思道:

“你在做出决定前,要多看多想。眼前是场东方式的狗咬狗的斗争。而有些外国记者,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收了其中一方的钱,为其张目。你可以去看看这些人的地位怎样。”

我看了,也想了。然后去函张作霖,对无法接受他的邀请,表示至为遗憾。

到是年8月时,我不得不承认,要在中国找到一份既让我喜欢又来钱的工作,是肯定无望了。我给美国的许多报纸和通讯社去电去函,想谋一份驻远东的工作,都劳而无功。于是,我决定先回国,直接去说服某家报纸或新闻机构派我回来。但一想起不得不离开这里,便极不情愿。再说,对回国的前景,我是悲观的,总觉得一去就会陷在国内的某家报纸里,脱身不得。

没想,8月13日下午,有人叫我去听电话。记得那是酷热难当的一天。

“我是弗里德理克·摩尔,从北京饭店打来的。你忙吗?”

“忙?当然不啦,难道收拾行李也算忙吗。”

“我的意思是,你眼下有工作吗?有没有就业?”

“我?天啊,当然没工作。我是彻底没辙了。所以我要回国了,至少得先回一段时间。”

“你愿不愿意留在这儿,给《纽约时报》干?”

“摩尔!什么叫我愿不愿意?别拿严肃的事情开玩笑好不好。”

摩尔大笑起来:“那么,能过来一趟,跟我谈谈这事吗?”

“当然了。十分钟到。”

我准时到了摩尔处。

我一出现,摩尔就解释说,他能提供的,“只是一份兼职工作”。这却丝毫无损我的兴奋之情。

他说:“我只能付你每周五十美元,而且,也没法保证这份工作能持续多久。这一点,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自己的表现,也取决于本地事件的走势和重要性。”

弗里德理克·摩尔于1927年初受《纽约时报》派遣,来到上海。当时,国民革命军正大军压境,而上海租界兵力薄弱,缔约列强忙着大量增兵助防。这种背景下,《时报》是希望他永久留驻中国的。但是,据他解释,虽然他对中国的事态也兴趣强烈,但孩子们都已届学龄,需要上美国学校,而他与太太又不愿一家人天各一方。只有选择回去。

由于他一再坚持回美,《时报》便来电报指示,让他先替报纸遴选两名驻华记者,其中一人驻上海,负责采访华南及华中事务,另一名驻北京,负责采访华北及东北事务。他已先期请好了驻上海记者亨利·F.密索委支,然后才专程赴京寻找驻京记者。

摩尔与我谈了约一个小时。当晚,他给纽约去了电报,汇报此事。15日上午,他和我分别收到了纽约来的电报,准我为《纽约时报》的华北及满洲事务记者。成为《纽约时报》的驻外记者,实为我最向往的工作之一,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与《时报》的愉快合作就此启动了,并一直延续到1941年8月。对于双方来说,这都算是瞎猫碰到了死老鼠。因为对《纽约时报》而言,除了摩尔的电文外,他们对我应该是一无所知的,除非他们专门去《洛杉矶时报》或北美报业联盟核查我的背景。对我而言,我一生中从未踏足纽约半步,在《时报》中也没有一个熟人,自离开美国后,我几乎没有看过这份报纸。

时任《纽约时报》代理总编的,是能力非凡的弗里德理克·T.伯切尔。他给我的指示简明扼要:尽一切可能接近事实真相;即使是美国有错,也要揭露事实;避免对事实作评论,因为“这是社论版的工作”;若认为故事内容合众社可能已发过通稿,就不必再花钱去复述;若对某事存疑,宁可不写,除非存疑的原因本身是新闻;还有,“宁可不发消息,也不要发了错误消息后,再去更正”。

《时报》的条条框框如此之少,真是找不到比这更理想的报纸了。在为《时报》工作的这些年里,总部从未否决过我发出的新闻。当我受到持续的个人攻击或正式攻击时,报纸总予我以有力支持。每当我看出某件事的端倪,认为需要出差采访时,我总有权自行决断。只有一次是例外,而那次惨痛的例外,将在下文详述。

摩尔是中国事务的老手,自一次大战起,就担任了合众社驻北京记者。1915年,他独家报道了日本向中国提出的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要求,但合众社却将消息扔进了废纸篓,并对他作出训诫,因为日本驻华盛顿大使出面否认有此事。不过,这段故事出自摩尔的口,我并未求证。总之,他给了我许多谆谆教诲,然后就登船回家了,留下我一人自生自灭。

调查山东大饥荒

确立自己在报社的地位,是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开头几个月,纽约方面对我既无批评,又无褒扬,让我忧心忡忡。每过十天,我会收到一个美国来的邮包,里头是一叠《纽约时报》,都是三到五周前的。我差不多一字不漏地看完了每份报纸,就差没看招聘广告了。头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时,真是兴奋莫名。

那只是一篇简短的轶事,内容是北京的秋季赛马会,只能算是一篇花絮。因为并不重要,所以没用电报发,而是邮寄回去的。北京的赛马场在西山脚下,介乎城墙外与颐和园之间。赛马会举行时,中国的军阀们正在十五英里外开战,远处传来隆隆炮声,空气在颤动。而中国官员、外国的外交官、军官及中国的富人却都镇定自若地在看赛马,吃户外午餐,喝鸡尾酒。我受到极大触动,便写了一篇。

随后,我去了一趟满洲的大连、牡丹江和日控南满铁路,又经俄控中东铁路到达松花江南岸的哈尔滨。

从满洲一归来,便接到纽约来电报,让我调查山东省的大饥荒。据报,那里有五百万中国人正濒临饿死的边缘。《时报》被要求出面资助一项运动,在美国募集巨额赈灾款。

按说,京浦铁路应该一路通行至长江北岸的浦口,那里正好与南京隔江相望。但事发时,京浦铁路的南段大部分已为国民党人控制。张作霖控制的是京津段,大约八十八英里;而天津至山东南界这一段,则由张宗昌的部队控制。他是山东的军阀,手里捏着三千万人的生死。

从北京至山东省省会济南的铁路行程是三百英里出头。有人警告,必须自备大量食品,我倒是照办了,却未能听进另一警告,没能自备毯子和睡袍,因为自忖买了豪华卧铺车厢,应该是样样齐备的。

我下午两点离京。上车后,才发现我包间的窗户是破裂的,通往走廊的移门也卡住了,关不紧。靠我这头的车厢门铰链被拧坏了,门就半开着。正是隆冬季节,大地积雪覆盖,中亚来的凌厉寒风就这么不停地往里钻。

根据时间表,我们应该晚上11点抵达济南。实际上,列车停靠站台时,已是次日凌晨5点20分了。狂风如鞭,吹搅着大雪,横扫过站台。要再过一个半小时才能天亮。

那时候,济南市还没有出租车,车站里只有一辆人力车在候客。我将行李堆放到车上,选择随车步行,想借机暖暖身子。我已事先学会了旅馆的中文发音,便告诉了拉车的苦力。那是济南唯一的西式旅馆,若将名字翻成英文的话,意思是“生牛肉旅馆”,因为旅馆的中国业主还在同一幢楼的拐角开了一家肉铺。

我随着人力车夫,在济南的狭窄街巷里穿行。黎明未至,四周一片沉沉黑暗,心里的恐惧不禁一阵阵袭来。越走下去,这种恐惧便越深,总觉得马上会遭到伏击或抢劫,甚至被人乱刀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