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段笑声一杯酒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一段笑声,是本书的发源地。

1966年,在《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一书前言,不惑之年的福柯讲述了这一激发自己无尽遐想的开心一刻。

博尔赫斯(Borges)作品的一段落,是本书的诞生地。本书诞生于阅读这个段落时发出的笑声,这种笑声动摇了我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所熟悉的东西,这种思想具有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地理的特征。

福柯的笑声来自博尔赫斯引用的那本神秘的“中国某部百科全书”及其分类法。

“中国某部百科全书”写道:

动物可以划分为:(1)归皇帝所有的,(2)有芬芳的香味,(3)驯顺的,(4)乳猪,(5)鳗螈,(6)传说中的,(7)自由走动的狗,(8)包括在现有分类中的,(9)发疯似地烦躁不安的,(10)数不清的,(11)浑身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12)等等,(13)刚刚打碎水罐的, (14)远看像苍蝇的。

笑过之后,福柯发自肺腑地说:“在这个令人惊奇的分类中,我们突然间理解的东西,通过寓言向我们表明为另一种思想具有的异乎寻常魅力的东西,那就是我们自己的思想的限度,即我们完全不可能那样思考。”

笑声,暂且中断一下。先回到眼前这本名为《合家欢》的书上来。

算下来,近几年,从南到北的旧货市场、网上旧书店廉价购得这些1950年代以后的民间相片,与阅读《词与物》中译本几乎同步。这两件事都没能给我带来惯常伴随拥有或阅读而产生的满足感,也未曾感到他们二者有何相通之处,相反带给我的却是相似的困惑:囿于知识、学养,当然还有灵性不足,面对这两类看似互不相干的知识类型时,很多时候,我都会一筹莫展,不知如何理解、叙述和思考它们。当然,还有福柯所说的受制于“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地理的特征”,而不能对这两类文本作深入解读。特别是在理解这些杂乱无章,甚至散发着霉味,而又数量庞大,却不入正史的旧相片时,那种让人艳羡“异乎寻常魅力的”思想灵光,怎么就迟迟不降临到我愚钝的大脑里呢?

2011年深冬某一夜,闲来再次捧读丢下已久的《词与物》。突然之间,被时空皆同样遥远的福柯的笑声感染,并不由自主地把这本书拍在摊在桌面的这些相片上。

是夕,激动过后乱翻书,记录有关这些相片只言片语的笔记本上,还有这样颇为暧昧的诗句:

风捲飞花自入帷,

一樽遥想破愁眉。

(宋)苏轼:《送牛尾狸与徐使君(时大雪中)》

依照福柯所分析的,被博尔赫斯引用的中国百科全书,以及它所提及的分类法,来看待这些眼下这些中国相片,会不会突破自身的限制,也能发现一种未曾发现的、有关我(我们)的影像经验中那“没有空间的思想,没有家园与场所的词与范畴”呢?倘若如此,那该是一个多么奇妙的未知世界啊!

福柯说:但这种词和范畴却植根于庄重的空间,它们全都超载了复杂的画像、紊乱的路径、奇异的场所、秘密的通道和出乎意料的交往......

复杂的画像、紊乱的路径、奇异的场所、秘密的通道和出乎意料的交往......

放下书本。为福柯,为博尔赫斯,为先人——可能是莫须有的“中国某部百科全书”的作者们,为眼下这些情态万状的民间相片,还有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感动,倒上杯名贵中国白酒,当然是高度的。

干!

哦,还有几杯下肚(空腹)以后写下的这段话:

《合家欢》试图在三个层面上展开叙事:

一、民间相片自身的语言、语法与逻辑;二、20世纪50到80年代,有关这类相片生成或消亡的内在理路;三、对这一特定时期内民间相片的个人化认知。

这一分期,上至民国结束,社会文化风潮全面转换,下至民间黑白照相终结,彩色时代来临。涉及类型包括家庭照、亲友照、集体照、个人照、标准照、异型照、戏剧照、电影照、年画照、挂历照、着色照、化妆照、婚纱照、美术照、演员照、仕女照、歌片照、花色照、风景照,还有那进入千家万户的领袖照片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