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个悲剧

在我中学时代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中,有两个可以称为密友,但是第一段友谊很快就结束了。我从不抛弃朋友,却被第一个密友抛弃,原因是我结识了第二个密友。但是后面的这段友谊,在我看来,是我人生的一个悲剧。这段友谊持续时间很长,最初我是以革新者的精神开始与这位密友结交的。

他原来是我二哥的朋友,他俩是同学。我知道他的缺点,但是仍把他看作一个忠实可信的朋友。我母亲、大哥和妻子都提醒我,他并非益友。我很骄傲,决计不会考虑妻子的建议,但母亲和大哥的意见还是要听的。不过,我还是恳求他们道:“我知道他确实有你们所说的问题,但是他也有你们不知道的优点。他不会将我引入歧途,因为我和他结交是为了让他改过自新。我坚信,如果他可以改掉缺点,将是一个极好的人。请你们不要为我太过担心。”

我觉得这些说辞并不足以说服他们,但他们接受了我的解释,不再过问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打错了主意。革新者绝不可能和他想要革新的对象产生亲密的情感。真正的友情是世间罕有的灵魂相契,只有兴味相投,才可能发展出平等长久的友情。朋友之间会相互影响,可供革新的空间很小。我认为应该极力避免一切独占性的亲密关系,因为学坏容易,向善困难。想要与神灵为伴,要么保持孤独,要么心怀世界。在这件事上,也许我的观点不完全对,但我试图建立亲密友情的尝试,后来证明确实是失败的。

刚认识这位朋友的时候,“改革”的风潮正横扫拉吉克德。他告诉我,我们的很多老师都偷偷地吃肉喝酒,他还告诉我很多拉吉克德的名人,甚至连一些中学生也这样做。

对此,我感到震惊而痛苦。我问他原因,他向我解释说:“我们印度人不吃肉,所以体格孱弱。英国人之所以能够统治我们,是因为他们都吃肉。你知道我身体有多壮实,跑得有多快,这都是吃肉的功劳。吃肉的人不会长疖子,即使长了,也很快就会好。我们老师和其他那些吃肉的名人都不是傻子,他们肯定知道吃肉的好处。你也应该效仿。不过就是试试嘛,试一下,看看吃肉对你有什么好处。”

吃肉的好处,这位朋友在不同的场合多次提到。他时不时提到这些观点,最后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累积,终于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记。我二哥已经是一个肉食者了,因此他也支持这位朋友的论调。站在他俩身边,我确实显得更羸弱,他俩都更强壮,更结实,也更大胆。这深深地震撼了我。这位朋友跑步的耐力和速度都很好,擅长跳高和跳远,承受任何体罚都不在话下。他还常常在我面前展示这些能力。人总是向往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一种向他学习的强烈愿望油然而生。我几乎跑也跑不动,跳也跳不起来,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一样强壮呢?

我还是一个胆小鬼,每天都被恐惧的阴云笼罩,怕贼,怕鬼,还怕蛇。黑暗让我恐惧,晚上从不敢出门。我几乎无法在黑暗中入睡,总是担心会有牛鬼蛇神什么的从四面八方过来找我。我睡觉的房间里一定要有灯。我该怎么把这些恐惧告诉枕边的妻子呢?她那时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差不多是一个青年人了。我知道她比我勇敢,我为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她不怕鬼,也不怕蛇,可以在黑暗中自由走动。我的这些弱点,那位朋友也都知道。他告诉我他可以生擒一条大蛇,蔑视那些小偷,并且从不相信有鬼,而这些都是吃肉之功。

古吉拉特诗人纳玛德[1]有一首打油诗,曾在学生中间广为流传:

英人体格好,

印人瘦小小,

肉食者治人,

竟有五尺高。

所有这些都对我产生了影响,我屈服了。我开始觉得吃肉挺好的,吃肉可以让我更强壮,更有胆量,要是全国人民都可以吃肉的话,就可以推翻英国人的统治了。

于是,我们选定了一天,开始尝试吃肉。吃肉必须秘密进行。甘地家族都是印度教徒,我的父母尤其虔诚,他们定期去哈瓦里神庙参拜,家族里还有自己的神庙。耆那教在古吉拉特也非常盛行,时时处处都可以感受到它的影响力。古吉拉特的印度教徒和耆那教徒对吃肉的反对和厌恶程度,在印度其他地方或者国外都是极其罕见的。我就是在这样的传统中出生和成长的。我对父母极其孝顺,如果他们知道我居然吃肉,肯定会极为震惊。出于对真理的热爱,我也必须加倍小心,我知道,如果我开始吃肉就意味着我需要欺瞒父母。但是,我当时的全部心思都在“改革”上。对我来说,吃肉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我也不知道肉有什么好吃的,我只是希望自己和同胞都可以更强壮,更勇敢,从而打败英国人,赢得民族独立。当时,我还没听过“自治”的概念,但是我知道什么是“自由”。于是,我在“改革”的狂潮里迷失了。在确保无人知情的情况下,我告诉自己,如果只是向父母隐瞒部分所作所为,并不算违背真理。

体验吃肉的那天终于来了,很难完全说清我当时的心情。一方面,我对“改革”抱有极大的热情,生活方式发生里程碑式的变化,也让我充满了新奇感;而另一方面,必须像贼一样躲躲藏藏,让我感到羞愧。说不清楚,到底哪种想法占了上风。我们沿着河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在那儿,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肉,朋友还带了一块面包。对这两样东西,我毫无食欲。羊肉吃起来和皮子一样硬,根本嚼不动,我感到很反胃,只得作罢。

当天晚上,我过得非常不好,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每次我差不多快睡着的时候,都觉得好像有一只山羊在我的胃里面咩咩叫,总是满怀愧疚地惊醒。为了让自己好受点儿,那时我常常告诉自己,我有义务要吃肉。

我朋友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他开始为我准备各式各样做法精良、摆盘美观的肉食。吃饭的地方也从隐蔽的河边换到了一家政府餐厅,有了桌子和椅子。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和那里的主厨一起准备的。

这产生了一定的效果。我不再厌恶面包,也不再同情山羊,虽然不见得是真正爱上了吃肉,但也渐渐地喜欢上了荤菜。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们总共吃了不到六次的荤菜,因为政府餐厅不可能天天都可以让我们用,而且不难想见,频繁准备丰盛可口的荤菜是很困难的。我没钱为这样的“改革”买单,但是我朋友总是可以找到资金,虽然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找的,但是他最终确实是找到了。他致力于要将我培养成一个肉食者,但是即使如此,他的手段有限,那些大餐也次数不多,而且相隔时间较远。

每次我吃完这些秘密盛宴之后,家里的晚餐就显得难以下咽了。我母亲自然要叫我过去,拿着我的饭菜,问我为什么没有食欲。我总是告诉她:“我今天没胃口,消化不太好。”我说这些托词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愧疚。我知道自己在撒谎,而且是对自己的母亲撒谎。我也知道,如果我父母知道我居然开始吃肉了,他们一定非常震惊。想到这点,我的内心就像是被虫蚁咬噬般难安。

因此,我告诉自己:“虽然吃肉很重要,在印度推行饮食改革也很重要,但是相比而言,欺瞒父母比放弃吃肉更糟糕。因此,在他们有生之年,我都不能吃肉。等他们不在了,我就可以重获自由,公开吃肉了,但是在此之前,我会远离肉食。”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我的朋友,此后就再也没吃过肉。我父母也从来不知道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吃过肉。

我不吃肉,纯粹是因为不想对父母撒谎,但是我和这位朋友并没有断绝往来。一直以来,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想要改造他的狂热愿望,事实上对我来说没有半点益处。

他甚至差点儿诱导我做出对妻子不忠的事情,所幸我将将躲过了这一劫。这位朋友曾经带我去了一个妓院,还将必要的事项交代了一番。所有的事情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账都已经付过了。我来到了罪恶之窟,但是神灵以其无上的仁慈,将我从欲望中解救了出来。在这魔窟之中,我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坐在一个女人的床边,舌头像打结了一样。很自然地,她对我失去了耐心,骂骂咧咧地让我离开。那时,我觉得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羞愧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这件事之后,我一直非常感谢神灵解救了我。我记得一生中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四次,我能得救,每次都是因为好运,而非出于自己的努力。从严格的伦理层面来说,这些都可以说是道德沦丧,因为欲望已经产生,和实际行动一样糟糕。但是一般认为,一个人如果没有真的做坏事就不算罪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可以算作是得救了。有时候,上天特意安排一个人幸免于犯错,这对他本人和身边的人都是恩赐。一旦理智回归,他必然万分感激上天的神圣眷顾。我们都知道,不管我们多努力避免,人类常常成为欲望的奴隶;但是我们也深知,每当在这样的时刻,神灵总是会出来拯救我们。这些都是怎么回事?自由意志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命运在何时发挥作用?这些问题对我至今仍是不解之谜。

言归正传。即使如此,我仍然没有看清这个朋友对我的恶劣影响,并因此遭遇了更多令人不快的事情。直到后来,我亲眼目睹他犯下一些我始料未及的劣迹之后,才完全认清了他。但是那些事以后再讲吧,我们还是按照时间顺序来说。

同一时期,还发生了一件事情,现在有必要说一下。毫无疑问,我应不应该和这个人交朋友,是我和妻子最大的分歧之一。我是一个深陷爱河又善妒的丈夫,每当对妻子有所怀疑的时候,这位朋友还总是在旁边煽风点火。他所说的真实性,我从未怀疑过。在他的鼓动下,我总是伤害妻子,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这种行为。只有信仰印度教的妻子才可以忍受如此严苛的对待,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女人是宽忍的化身。仆人如果被无端猜疑,可以离职;儿子,可以离家出走;朋友,可以割袍断义。妻子,如果她对丈夫有所怀疑,必须默默忍受,但是如果丈夫怀疑她,她就完了。她还能去哪儿呢?印度女人不能在法庭中申诉离婚,法律完全没有提供任何解救她们的渠道。我居然一度将妻子置于这样绝望的境地,对此,我将永远无法释怀,更无法原谅自己。

直到我真正理解了“非暴力”[2]的真义之后,怀疑的毒瘤才彻底从我心里根除。也是那时,我才认识到了“禁欲”[3]的伟大,理解了妻子不是丈夫的奴隶,而是伴侣,是帮手,可以平等地分享丈夫的喜怒哀乐,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每当我回想起那些充满怀疑和猜忌的黑暗时光,我都憎恶自己曾经的愚蠢、贪婪和残忍,为自己盲目相信那位损友而感到痛心不已。

注释:

[1]纳玛德:全名为Narmadashankar Lalshankar Dave(1833-1886),古吉拉特著名的作家、诗人、学者和公众演说家。他极力反对宗教狂热和正统思想,提倡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提出的“自治”概念比甘地和尼赫鲁要早近五十年。

[2]非暴力:Ahimsa,字面上指“不伤害”。——德赛注

[3]禁欲:Brahmacharya,字面上指“通往神性的行为”,此处专指“自我控制”,特别是指对性欲的控制。——德赛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