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汤姆来到波莉姨妈的面前。她临窗坐在一间背阴的屋里,窗门敞开着,让人感觉舒适。这间屋子既是卧室,又兼作餐厅和书房。夏日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静谧而又安详。蜜蜂在嗡嗡地飞着,让人昏昏欲睡。

她手中织着毛衣,不时打着瞌睡。除了那只猫,她没有别的伴儿,可这时,猫也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她心爱的眼镜架在灰白的头顶上,生怕掉下来打碎。波莉姨妈以为汤姆早就溜之大吉,见他这次居然乖乖就范,并且毫无惧色,有点疑惑不解。汤姆说:

“姨妈,我可以出去玩了吗?”

“什么,墙刷完了吗?刷了多少?”

“全刷完了,姨妈!”

“汤姆,不许撒谎,我可不吃你这套。”

“我没撒谎,姨妈,真的全刷完了。”

听他这么说,波莉姨妈有点不太相信。她要亲自去看,要是汤姆的话能有两分可信,她就满意了。

她见整个篱笆墙全部粉刷一新,而且精心涂了好几层,就连地上也溅了一片,她差点儿惊得说不出话来。

“哎呀!真没想到,果然没撒谎!汤姆,你要是用心,就能把事做好。”接着她又补了一句,企图淡化对他过分的褒奖:

“不过,我得要说,你总算破天荒认真了一回。好了,去玩吧!不过,要早点回家,别给我玩上一个星期,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姨妈对汤姆的出色表现惊叹不已,拉着他的小手走进储藏室,挑了个最大的苹果递给他,还趁机进行了一番说教,说一个人凭自己的努力做好事得到的奖品才更有价值,这个苹果是奖给他的,因为不是偷来的,所以吃起来更有滋味。可就在姨妈用《圣经》里的华丽经文作为结束语时,汤姆“顺手牵羊”拿了一个甜面圈。

他蹦蹦跳跳地跑出来,正好看见希德顺着室外的后楼梯往二楼爬。地上的土疙瘩俯拾即是,汤姆抓起一把就朝希德丢过去。顷刻间,土疙瘩就像一阵猛烈的冰雹,纷纷砸在希德身上。波莉姨妈还没缓过神来前去营救,希德已经挨了六七下。汤姆倏忽翻过篱笆墙,逃得无影无踪。墙上本来有一扇门,但他急于逃窜,根本顾不上开门,这也是汤姆的一贯做法。谁让希德挑拨是非,告诉姨妈说他的领子是黑线缝的,给他惹来麻烦。既然已经跟他算了账,那他汤姆的灵魂便可以安息了。

汤姆绕过房子,拐进姨妈家牛棚后面一条泥泞的小巷,安全逃离了追捕和惩罚,然后大摇大摆走向小镇广场。那里曾发生过两大童子“军团”预约的交战。

汤姆是其中一支部队的统帅,他的好朋友乔·哈珀统帅另一支部队。两位大将军不肯屈尊亲自出战——小虾兵才更适合打仗——而是居高临下、坐镇指挥,由副将传令,调遣各自的野战部队。经过长久的激烈交战,汤姆的部队终于赢得伟大的胜利。他们清点阵亡人数,交换战俘,就未来的分歧达成协议,约定必战的日期。最后,两支部队并为一列,继续开拔,汤姆独自回家。

他经过杰夫·撒切尔家时,见花园子里站着一位陌生的小姑娘。这个小精灵长着一双迷人的蓝眼睛,扎着两条金黄色的长辫子,上穿白色棉布衫,下穿绣花灯笼裤。刚戴王冠的英雄没发一枪就乖乖做了俘虏。以前那位名叫艾米·劳伦斯的小姑娘,立即从他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她的模样似乎也记不清。而在这之前,他以为自己爱她爱得魂不守舍,爱得近乎顶礼膜拜。现在看来,那只是个昙花一现的小小错爱。他花了好几个月的心思,才赢得她的芳心,而且从她答应到现在,才只有一星期而已。在这短短的七天里,他是天底下最幸福、最自豪的小男人。不过此时此刻,她就像是一个匆匆过客,一眨眼从他的心里消失了。

他偷眼望着这位陌生的小天使,心里充满爱慕之情,直到她发现他的存在。不过,汤姆却显得若无其事,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接着汤姆开始“炫耀”起男孩子们惯用的各种怪招来,想得到她的垂青。他把那套笨拙的肢体动作连续耍了好一阵。过了一会儿,当他正做着惊险的体操动作时,不小心瞥到那个女孩已经朝房子走去。他赶紧走上前,扶着篱笆墙,黯然忧伤,真希望她能多逗留一会儿。女孩在台阶上停了一下,然后走向房门。见她迈进门槛,汤姆长叹一声,但他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因为就在她闪进屋里之前,隔着墙抛过来一枝三色堇。

汤姆跑过去,在离花枝一二英尺的地方停下来,然后手搭凉棚,朝街头望去,那样子就好像看见前方发生了有趣的事。接着,他从地上捡起一根草,仰起脑袋,把它横放在鼻子上,设法不让它掉落,然后向前缓缓移动两脚,一点点靠近那枝花。终于,他的光脚丫子踩在花枝上,用灵活的脚趾抓住它,然后带着这个宝贝蹦蹦跳跳走开,消失在街角。不过,这只是一分钟的事。他马上会把这枝三色堇别在外套里靠近心脏的地方,或者靠近胃部,反正他对解剖学一窍不通,靠近哪个部位都无关紧要。

不久,他又回到篱笆墙下,一直待到夜幕降临,像刚才那样“卖弄”,可是那个女孩一直没有露面。不过,汤姆希望她刚才就在窗前观看,明白他的一片苦心,这个想法让他稍感安慰。最后,他依依不舍地回家,可怜的脑袋里充满了各种幻想。

吃晚饭的时候,汤姆一直精神亢奋,姨妈感到很纳闷,心想: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因为拿土疙瘩砸希德的那件事,汤姆挨过姨妈的一顿臭骂,但他好像若无其事。

这会儿他又想从姨妈眼皮底下偷糖吃,但刚伸手,就遭了姨妈重重一巴掌。

“姨妈!希德也偷吃糖,你干吗不打他!”

“哼,希德可不像你那么难缠。要不是我看得紧,你早都掉进糖罐里了!”

说着,姨妈迈腿进了厨房。希德没挨打,得意地把手伸向糖罐——好像是在向汤姆炫耀自己受宠的样子——这简直让汤姆无法忍受。不巧,希德偏偏手指一滑,把糖罐碰到地上摔碎了。

汤姆见状欣喜若狂。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仍然咬住自己的舌头一言不发,琢磨着:一会儿姨妈从厨房里出来,他绝对只字不提,他要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动,等她问是谁闯的祸,然后再揭发希德;天底下有什么能比看着这个模范宠儿“活该受罪”更让人开心的事呢!

他窃喜至极,都快控制不住自己。就在这时,老太太来了,看到脚下的一片狼藉,姨妈暴跳如雷,眼中的怒火如闪电一般从眼镜片上方射了出来。汤姆激动地想:“好戏终于上场了!”

但他却狠狠挨了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展展地趴倒在地上!姨妈抡起狠毒的大巴掌,还准备继续打,汤姆连忙大声喊叫:

“住手!你干吗打我?是希德打碎的!”

波莉姨妈愣住了,不知所措。见汤姆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她心想能哄哄这孩子该多好。可是姨妈一开口,只说了这句话:

“呃!我觉得你挨的这顿打不算冤枉。刚才我不在的时候,说不定你又调皮捣蛋干了别的坏事,你闹够了吧?”

接着,她又受到良心的谴责,真想说些好听的话安慰他。可转念一想,那样就等于承认自己错了,这个规矩可破不得。于是她一声不吭,这里忙一下,那里忙一下,心底却万分懊悔。

汤姆闷闷不乐地坐在房间一角,越想越伤心。他知道姨妈从心底里恨不得跪下来求他原谅,这么一想,他心里虽然郁闷,但也知足。反正他是不会主动向她发出求和信号的,也不会理睬她发出的求和信号。他知道,姨妈那怜悯的目光,正不时地透过蒙蒙的泪眼,撒在他的身上,但他拒不接受她的怜悯目光。

他想象着自己正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姨妈俯身贴近他,苦苦哀求他的原谅,求他哪怕只说一句原谅的话;但他侧过身脸冲着墙,一直到死,始终没说一句话。

啊!那个时候,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想象着自己被人从河里捞上来,已经淹死了,满头的鬈发还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尸体被抬回家,他那颗伤痛的心终于得到了安息。那个时候,姨妈她会一头扑在他的身上,伏尸大哭,泪水就如大雨倾盆一般,是多么的伤心绝望;她还会翕动着嘴巴祷告,希望上帝能把她的孩子还给她;她还会发誓说,她将永远、永远不再虐待他!但是,他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浑身冰凉,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苦命的孩子,多么可怜,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悲伤!

想着这些凄婉哀伤的画面,他越来越觉得委屈,伤心得差点噎住,只能强把苦水往肚里咽。泪水盈满了他的双眼,一挤就流了出来,然后顺着脸蛋儿流到鼻尖,掉在地上。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可以借此慰藉他所有的忧伤;假如有任何人间的欢乐或者任何令人不快的感觉来侵占这种享受,那他绝对不能忍受。因为这种享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容不得践踏,所以,一会儿当他的表姐玛丽手舞足蹈踏进家门的时候,他便避开了她。她进城访亲会友,逛了一个星期,终于又高兴地见到了阔别的家人。可是当她哼着歌曲,满面春风,从一道门进来的时候,他却站起身,阴沉着脸,从另一道门偷偷溜了出去。

汤姆避开男孩子们常去玩耍的地方,想找个适合他郁闷心情的偏僻一隅走走。

前方的河边停靠了一排木筏,吸引了他的视线。他走了过去,坐在木筏的外沿上。凝望着那阴沉的、茫茫的河水,他真想一头扎进河里淹死。那样就不会有任何知觉,也无须经历老天安排的痛苦的死亡过程。

忽然,他想起怀里揣着的那枝花来,掏出来一看,原来已蔫得皱巴巴,这朵枯萎的三色堇大大增添了他凄凉而又幸福的情调。他想,要是那个小姑娘知道自己的遭遇,她会不会同情他?会不会为他伤心落泪?会不会希望她可以搂着他的脖子安慰他?或者,她会不会和世上所有虚伪的人一样,冷漠地转身离开他?

这幅幻想中的画面,给他带来了悲喜交集的巨大痛苦,他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想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从新的、不同的角度幻想着,直到再也想不出什么名堂,就像衣服破得不能再穿了一样。最后,他长叹一声,从木筏边站起来,在夜幕中离去。

大约在九点半后快到十点的时候,汤姆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一座房子前——这里住着他那位不知姓名的爱慕对象。他停住脚步,侧耳细听,没有任何声音。

二楼的一扇窗户上,烛光在窗帘上映照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位圣洁的小天使会不会就在那儿?他爬过篱笆墙,蹑手蹑脚穿过花丛,站在那扇窗下,满怀柔情,久久仰望着那扇窗。

后来,他仰面躺在地上,双手握那这枝早已枯萎的残花。

不如就此死去——死在冷酷无情的世上,在巨大痛苦来临时,无家可归的他,头顶没有一丝遮盖,没有慈善的手抹去他眉上的露珠,没有慈爱的脸贴近他表示怜悯。快乐的清晨,她临窗观望,将会发现他躺在地上。

啊!她会不会洒下一粒小小的泪珠,落在他没有生命的躯体上?一个鲜活的小生命竟然遭受如此暴虐的摧残,她会不会为之轻声叹息?

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佣刺耳的声音玷污了神圣的宁静。接着,一盆脏水如暴雨一般,从高处泼下,把这位罹难者浇成了落汤鸡!

这位呛了水的英雄连忙喷出鼻孔中的水,猛地跳起身。随着低声的咒骂,“嗖”的一声,不知何物如导弹一般,从空中射向窗户,只听“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个矮小模糊的身影冲上篱笆墙,箭一般飞向黑暗的远方。

不久以后,汤姆回到家准备上床睡觉。他把那身湿透的衣服脱了下来,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这时,希德醒了,他本来居心叵测,想“旁敲侧击”地问问汤姆是怎么回事,可是见他目露凶光,便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最好别问。

汤姆嫌麻烦,没做祷告就睡了,希德却在心里悄悄给他记下了这笔偷懒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