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你不用先请示我可不可以,泰普。”
“我们吃不准你是不是会喜欢他。”
“别卖关子。”
他晃了晃脑袋,就像街上某位老先生正在默默地跟自己过不去。在泰普各种各样的示意动作和表情中,这个动作表示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开口。
“得了,”我说,“说吧。”
“欧文说‘人物’这个词出自希腊语,意思是‘打烙印’或‘削尖’。或‘尖桩’—假如是名词的话。”
“一件雕刻的工具或是打烙印用的工具。”
“没错。”他说。
“也许这是因为在英语里面,‘人物’这个字还有记号或符号的意思。”
“就像字母表里的字母。”
“欧文是这么说的,对吧?多谢了,欧文。”
我这个先发制人的父亲把泰普逗乐了。
“知道吗?”我说,“你开始像个小希腊人了。”
“不,我不是。”
“还抽烟吗?”
这句话他听得很舒服,他做出边抽烟边聊天的样子。有几句话他是用奥波语说的。奥波语是他从他妈妈那里学来的暗语。凯瑟琳和她的姊妹们小时候用奥波语说话,现在泰普用它来代替或抵御希腊语。
凯瑟琳从里屋出来,手里抓了两把开心果给我们吃。泰普把双手窝在一起,凯瑟琳慢慢松手,并把拳头举高,让开心果高高地洒落在泰普手中。我们望着泰普,开心果嗒嗒地落入他手中,他笑了。
我和泰普盘腿坐在屋顶。狭窄的街道通向广场。人们在那里背靠着墙,坐在土耳其阳台下,在落日的余辉下显得醉眼迷蒙。
我们吃着果仁,将果壳塞进我衣服上边的口袋。村庄的远处勾勒出一道曲线,曲线上方是一座毁坏的风车。整个地貌中怪石林立,陡峭地落入大海。一位妇女笑着跨出划艇,然后转过身去看它摇晃。小艇剧烈的晃动再次引得她哈哈大笑。一个男孩边划船边吃面包。
我们看到一个送货人,全身沾满了白粉,头顶着面袋往面包房运。他头上顶一只折叠的空袋,以避免面粉落入头发和眼睛,他看上去就像个身披白虎皮,专猎白老虎的猎手。风仍在刮着。
儿子洗澡时我和凯瑟琳坐在屋里。她让屋子就这么暗着,喝着啤酒,身上还穿着那件短背心,围在头上的头巾现在松松地落在了脖子上。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最近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土耳其。”我说,“偶尔也跑趟巴基斯坦。”
“有时候很想见见罗沙。不,不想见。”
“你会恨他的,不过那是种正常的恨。他给你的生活添加了好些个年头。他也得了一样新东西。一个公文包。看上去摸上去都像,只不过里面装了套录音设备,可以通过它测出别的录音设备,这是个报警装置,一个催泪毒气喷雾器,一个秘密追踪发射器,一个你管它叫什么都成的玩意儿。”
“你也正常地恨他吗?”
“我压根就不恨他。我干吗要恨他?他给了我一份工作,报酬不低,我还可以常常见到家人。要不是罗沙,要不是他给的这份活儿和他那个风险评估,我又怎么才能见到我这个流落异乡的小家庭呢?”
“他是不是也给你的生活添加了一些年头?”
“我生活得很好。这是世界上很有意思的一个部分。我觉得自己跟许多事件有关系。当然,有时候我也换个角度看问题。当然是从你的角度。只不过是个保险问题。这是世界上最大、最有钱的公司在保护他们的投资。”
“这是我的角度吗?”
“难道我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恨什么?”
“有些东西应该比公司更重要,仅此而已。”
“比如说高潮。”
“你飞了很长时间,一定很累了。”她对着酒瓶喝酒,“我觉得跟公司本身相比,我好像更不相信投资之类的主意。我总是说‘好像’。这点泰普已经有所发现。投资里面总有点儿不可告人的和犯罪的因素。这么想是不是有点儿傻?这是在滥用未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用小号字开列股票价格的原因。”
“不可告人和犯罪感。你的希腊语说得怎么样?”
“糟透了。我只要一离开这个国家三天就会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数字还记得。”
“数字很重要,”她说,“最好是从数字开始。”
“有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说我想要只烤鸡,却说成了要鸡屎。因为重音没弄对,所以跑堂的一头雾水,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你怎么知道你说的是鸡屎?”
“麦特兰两口子也在。查理当时跳了起来。我们这是要吃晚饭吗?”
“我陪你去码头吧。你订房了没有?”
“房间是少不了我的。他们一看到我的船绕过海岬就会放炮通告。”
她把酒瓶递给我。她刚从发掘点回来,看上去有些疲惫,肉体上的疲乏。她的双手满是疤痕和口子,但体内蓄满了能量,精神抖擞,放射出一股静电。肯定有那么一种疲倦,看上去就像来自地球的祝福。就凯瑟琳来说,她每天细细梳理的对象正是地球,她盼望从那里发现一些烧过火的、人工的痕迹。而这些我自己则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她的头发理到颈部,皮肤黝黑,显得有点儿粗糙,眼角因长年风吹日晒起了褶皱。她身材瘦削、臀部狭小,走起路来灵活轻盈,给人一种讲究实际的感觉。她这种身材也有好处,可以光着脚,穿着条灯芯绒裤子刷刷地在屋里乱走。她喜欢趴在家具上,胳膊悬垂,双腿伸展,横架在咖啡桌上。她的脸稍稍有些长,腿部肌肉发达,双手灵活自如。从凯瑟琳和她的父亲、姊妹以前照的相片上可以看到一种专注于照相机,并全身心投入的率直劲儿。你可以感到这是一个对世界十分认真的女孩。她希望这是个诚实的世界,并决心战胜困难、接受考验。她为照片增添了一股不平衡的力量和坦率感,尤其是因为她父亲和姊妹习惯性地带着一种加拿大后备役人员所特有的探究表情,当然老先生喝醉时则另当别论。
我相信希腊可以成为她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在这里她也许可以把她那种专一不二的奋斗进行到底。她总认为生活就应该这样。我用“奋斗”一词是指一种事业,一种艰辛的个人奋斗。
“我想带泰普跟我一起去伯罗奔尼撒半岛[9],”我说,“他会喜欢那地方的。那里闹鬼。所有那些设防的高地,那里的雾,那里的风。”
“他去过迈锡尼[10]。”
“他没去过米斯特拉[11]吧?或是南边的马尼。或是内斯特[12]的宫殿。老实巴交的内斯特。”
“没有。”
“他也没有去过到处是沙子的皮洛斯[13],对吧?”
“别紧张,詹姆斯,行吗?”
“九月份来吧,会有什么事?我想我们应该知道他在哪儿上学。我们应该现在就开始安排。你什么时候不再掘地?你打算在哪里过冬?”
“我什么打算都没有。一切见机行事。”
“你在这里到底发现了什么没有?”
“几堵墙,一个蓄水池。”
“那些弥诺斯人[14]是不是真的像我们想像得那样聪明快活?除了墙你还发现了些什么?”
“这只是个小村落。一些部分已经沉到水里。从那时候到现在海平面又上升了好多。”
“海平面是上升了。没见到有湿壁画吗?”
“一幅都没有。”
“捡到什么没有?硬币、匕首?”
“几个装东西的陶罐。”
“完整吗?”
“是碎片。”
“是大陶罐吗?有克诺索斯[15]那儿的陶罐那么大吗?”
“倒也没那么大。”她说。
“没有湿壁画,没有镶银匕首,只有小破罐。罐子是没带彩绘的那种吧?”
“带彩绘的。”
“傻人有傻福。”我说。
她抓起酒瓶喝起来,部分是为了掩饰自己想笑。泰普走了进来,洗过澡后新鲜可爱。
“我们换了新宝宝了。”她说,“我最好赶紧洗澡,完了好喂他吃饭。”
“要再不喂,他就会被风刮跑了。”
“没错,得给他绑上个压舱物。你认为他知道压舱物是个什么玩意儿吗?”
“他在写的是草原史诗,不是什么大海史诗,不过我想他肯定知道。五个德拉克马,我赌他知道。”
他打开灯。我到来时以为他的样子变了。以前他总是让我隐约觉得有些单薄,骨架很小。我以为户外生活会让他在体格方面有所变化,看上去可能会有点儿野小子的味道。风吹日晒可能会让他的皮肤开点儿口子,在光洁的表面留下点印迹。他们这种随意性很强的生活会把他从束缚中解放出来,我这么想。可是他看上去还和原先一样。只是晒黑了一点。
一个活生生的托马斯·埃克斯顿站在我跟前。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左脚向前迈出,用他那种不变化的调子跟我聊船底的压舱物,像是在通过空心杆说话。这是说奥波话的最佳嗓音。
凯瑟琳把一切收拾好后,我们一起朝码头走去。这个岛并没有发展旅游业。要上这个岛不容易,岛上也只有一个不像样的旅馆和几个礁石嶙嶙的海滩。最好一处的海滩得摆渡才能过得去。即使在仲夏也只有几个装桔子的背囊倚靠在喷泉旁边,既没有四处溜达的购物者,也没有什么购物的地方。有两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餐馆,我们可以在其中一个吃饭。跑堂的会在桌上铺一张纸桌布,然后把杯盘刀叉和面包往上一扔。他会给我们上一道烤肉或烤鱼,然后再上一道土制沙拉和几杯红酒、饮料。猫儿会在椅子底下探出头来。风儿会把顶棚吹得直晃,我们则赶紧把纸桌布掖到桌上的橡皮筋下。一个塑料烟灰缸,玻璃杯里几根牙签。
她喜欢最基本的满足。对她来说这就是希腊,那炙热的风,她忠于这个地方和这个想法。在考古发掘点干活时她用铲子、根剪、牙签、镊子,和所有可以用来去泥取物的工具。一天几英寸。日复一日,天天如此。蹲在五英尺高的沟里。到了夜晚她就开始写报告,画图表,标出土壤的变化,然后给自己和泰普烧洗澡水。
开始时她为发掘队长和工作人员洗衣服。有时还为他们做午饭,清扫屋子,那里住着绝大多数考古队员。在预算被削减,一些人员“逃离”后,发掘队长欧文·布拉德马斯给了她一条沟挖。那里的运作流程就是如此。队长穿着游泳装,放着录音机。
这是她的首次挖掘。她没有经验,没有学位,也没有报酬。我们分手后,她在一个什么野外工作广告上看到了这里考古发掘的消息。接受志愿者,差旅食宿自理,提供野外装备。
她那时是如何变得越来越自信的呢,现在看来挺有意思,这就是她的未来。她以前干过的其他工作—好工作、她喜欢干的工作,都没有像现在这份工作那样牢牢地抓住过她,而现在还只不过是一种可能的前景而已。这事聚集着力量。我开始明白原来这并不仅仅是对我俩分手做出的反应,这让我感到茫然。一个人可以在很多情况下变得无足轻重,这真有点儿喜剧色彩。
和我的无精打采相反,她最高效地工作着。卖东西,送东西,把东西寄放在别人车库里。她好像突然瞥见了大圣徒降临的圣光。她马上要到爱琴海的某个小岛上去筛泥巴。
她开始学习希腊语。她订购磁带,买词典,找家教。她翻看了几十本考古书。她的学习和计划既包含着期待,又夹杂着压抑的愤怒。这后一点自然缘于我这个大活人。每过一天,她就变得越是坚信我是个处处无用的家伙。我在头脑里列过个单子,还常常大声背给她听,问她这是否准确反映了她胸中的不满。那个时候这成了我的主要武器。而她则极不愿意别人看透她的心思。
1.自我满足。
2.无所事事。
3.安于现状。
4.喜欢坐着发愣,为某个末日的事件养精蓄锐,就像上帝那张脸,要么就是去做那些压根做不到的事。
5.你喜欢自我标榜,硬把世界上的人都说成是为生计所迫、神经兮兮,而自己则与众不同,是个令人耳目一新的正常人、健康人。在不为生计所迫方面你大做文章。
6.你假装。
7.你假装不明白他人的动机。
8.你假装脾气温和。你觉得这样一来你就会在道德和智力方面占了便宜。你总想占便宜。
9.除了自己的小满足,你什么也看不见。大家都生活在你安乐的浪尖上。其他任何事情在你看来都微不足道、东拉西扯,或是举足轻重、东拉西扯,只有一个不喜欢运动的老婆或孩子才会对你那不足挂齿的幸福提提抗议。
10.你认为当丈夫或是当父亲是某种形式的希特勒主义,所以就采取逃避的态度。权威让你觉得不自在,对不对?任何类似官方的身份都会让你退避三舍。
11.你不让自己尽情享受事情的快乐。
12.你不停地研究自己的儿子,好从他身上发现一些你自己的天性。
13.你过分佩服老婆,老把老婆挂在嘴上。佩服是你摆在外头的姿态,一种自我保护的形式,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
14.因为感到妒忌而沾沾自喜。
15.政治中立。
16.迫不及待地相信最坏的结局。
17.对别人你言听计从。对陌生人的感情你敏感万分,但对自己的家人则使劲儿误解。我们让你纳闷,自己到底是不是家里的一个局外人。
18.你睡不好觉,想引起我同情。
19.你冲书本打喷嚏。
20.你很会欣赏朋友的老婆。还有你老婆的朋友。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冷漠。
21.为了掩饰自己卑鄙的感情你不惜走极端。只有在跟人吵架的时候才会暴露出来。完成你的报复行动。掩饰得有时连你自己都看不出来。每天对我进行卑鄙的报复,但又不想让人察觉。即使这样,有时候我也受得够够的。假装你对我的报复是我自己弄错了,是一种误解,一种意外。
22.你抑制自己的爱。你感到爱,却不肯表露。一旦真的表露出来,也是花了很长时间做决定的结果,对不对,你这王八蛋。
23.培育小伤害的家伙。
24.小口呷威士忌的家伙。
25.笨蛋学生。
26.扭扭捏捏的奸夫。
27.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