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特别纪念

★陈虻:“风清扬”仍响彻

“我已经很老了,老到记不得很多事情,但是对于多年前的那场血雨腥风,我却始终难以忘怀。一个多事之秋,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的人们,被卷进了一场深刻的触及灵魂的变革。”

——《分家在十月》开头,白发苍苍的“陈虻诺夫”回忆

一、车轮

如果有一天,我也附庸风雅,拍一部片子讲述我和评论部的故事,在开头,我肯定会用的一个画面符号,是车轮。

第一个车轮,闪回到1997年香港回归直播现场,英国的车轮,叠化一个高二女生的演讲的画面。

那个15岁女孩演讲的题目是“《东方时空》主持人的魅力”,她背诵了白岩松“渴望年老”的句子,然后引用了白岩松直播香港回归的串场:“英国总督的汽车在工作的地方来回绕行了好几圈,但历史的车轮不会停下”。然后她故作深沉地总结道:她最爱的《东方时空》是新闻界良心底线的维护者。

那时,她离评论部千里之外,却依稀有能量流通。

第二个车轮,穿越到2004年10月26日下午,她已经是研二,到了北京。

一辆白色雅阁载着实习生的她,从央视老台东门出发,沿着羊坊店西路,穿越羊肠胡同,东拐西拐,到了一个没挂牌子、一点也不气派的院子。

驾驶者是时任新闻评论部副主任陈虻,他刚看了她自荐的简历,还有单独制作的小册子,《我和新闻评论部》的日子,她彩印了那个《东方时空》的“眼睛”标志,旁边批注着她对这个新闻圣地的11年精神寻踪历程。(注:1993年《东方时空》开播)

陈虻一定觉得可笑,但还是和颜悦色:“你今年22岁,我44岁,是你的两倍,年青多好啊。”

他推荐她实习的栏目是《社会记录》,他说“那里有一群英气逼人的年轻人”。

他载她要去的是南院,新闻评论部的驻地。他的车座很家常、很有生活气息,车座上躺着的乒乓球拍,他说是他和儿子的。

十多分钟的路程上,气息通透,对话多围绕柴静。她虔诚表达着,感谢他介绍实习,感谢他如此慧眼,把柴静从湖南台《新青年》挖掘到评论部。

顺便说一句,柴静是她当时的硕士论文研究对象。

就这样,陈虻的车轮,还有那个“前香港总督的车轮”的伏笔,把时任实习生的我“载”入了南院。

多年后,南院的我,常神化这个标志性场景,甚至赋予宗教仪式般可歌可泣的联想。

我的这种心态被作家王开岭一眼看穿:“陈虻,大伙以曾与你近在咫尺,受你精神侵略之深为骄傲,为炫耀的资本,甚至把挨骂都当成荣誉。一句话,大伙争着占有你、分享你。你是大伙的营养品、战利品。”

而车轮的运用,套用陈虻语录,是视觉词汇,“视觉词汇更多的是一种创造,来体现你对事物的一种表达。”

人是需要一些符号来飘扬精神旗帜的。对陈虻而言,他的符号有长发、闪亮理念、意外流传的陈虻语录。

而对于南院,陈虻就是精神符号,一面无形却色彩鲜明的旗帜。

而对于电视界,陈虻,这个《东方时空》、《生活空间》“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创始人,名字没有主持人响亮,却是一个心领神会的暗号,一个衡量水准、审美、默契的接头暗号。

“我已经很老了,老到记不得很多事情,但是对于多年前的那场血雨腥风,我却始终难以忘怀。那是2000年的10月,一个多事之秋,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的人们,被卷进了一场深刻的触及灵魂的变革。”

这是《分家在十月》的开头,白发苍苍的“陈虻诺夫”的回忆。

2003年,网上热传这部新闻评论部年会恶搞片,戏谑评论部分家恩怨,从单位领导到国嘴主持们,都被改头换面为邪恶分子。

片子最后一个画面,回忆完的“陈虻诺夫”,头突然歪倒,眼镜跌到地上。

这是多么令人心碎的预言。

片中的斯基、娃们,大多青云直上。而真实版陈虻,47岁的新闻评论部副主任,2008年12月23日凌晨,因胃癌,走了。

此时,新闻评论部正面临着一场部门重组的动荡。

二、送别

2008年12月23日晚,南院机房一楼,10平方米大的办公室,被紧急布置成灵堂。

乒乓球拍、七星烟、胃药、记者名片、获奖证书、照片里生动的笑容,都缭绕着他的气息。环绕小小的办公室,白的、黄的花越聚越多,有花丛托着两行小字:“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

低低萦鸣的音乐,是小娟哼唱版的《天空之城》。

那几天,我一直在机房编年终节目《我们的2008》,在那间丢了主人的办公室门前穿来穿去,看一批批黑衣白衣人赶来,越围越多,多是我仰慕的电视前辈,他们眼睛红红,甚至失声痛哭。

留言册上,“天妒英才”、“一辈子感谢”等等,他们的字写得大大的,颤抖而有劲。

那几天,我在机房迷路了,泪腺也失控了,迷离着,眩晕着就迈进那“灵堂”了,一天要撞进去无数次。

我反复端详着这间办公室,2004年,他载我到南院的第一站,就是这里。

新闻评论部主任级领导办公都在台里办公,唯独他一人,把办公室搬到南院,完全成为南院的一员。

斯人已逝,桌上的乒乓球拍,是他载我的车上的那副吗?七星烟,审片时我帮他买过,几点几的,10块钱。胃药,也见过他草草塞口,因为他审片时常错过吃饭时间,几块饼干就打发了自己的胃。

2008年12月23日,我给朋友们群发短信,“今天是我今年最悲哀的日子”。那几天,甚至于,我“被外星人劫持”的噩梦连连,同事西厢说“你的情绪很高档”。

去八宝山,参加他的追悼会,几百米的送行队伍。告别室的大门上写着一副对子:上联颂其“君子文人”,下联颂其“两袖清风”。

哀伤环绕,但是没有哀乐,音乐放的是《朋友》,这个英气浩荡,激情飞扬的男子,他大概希望,战友们微笑着送别。

轮到我走到跟前,早已模糊的视网膜,阻挡了我最后一面的注视。隐约间,一个满堂堂的传奇人物被抽空,蜡像般抽象膀肿,雕像式规矩寂静。

陈虻的妻子,高挑白皙的女子,憔悴又单薄,手微凉,握我手的时候却非常有力,声音笃定:“谢谢你来看他。”

与数百人握手感谢,我很担心她这一天,再次透支连日里已消耗殆尽的力气。但又安慰自己,一定有陈虻在天堂给妻子输送源源不断的能量,委托她传递给我们,让我们不要悲伤。

范铭说,盯着那个躺着的人看了半天,心里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莫名的释然,因为他长得非常不像你,我于是判定他根本不是你。

陈晓卿说,人死后嘴里要塞上棉花,让脸颊鼓起来,脸上还要涂防腐的明亮的液体,可能还要打腮红。我更确定了,那个人并不是你。你遗弃了这个皮囊,一定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陈虻追悼会上的小白花,我一直保存至今。

炽热的人生,炽烈的死亡,中药西药无解。栏目的细胞分裂,体制的脉络郁结,一场病被无数人隐喻。

部门的内部杂志,出了陈虻纪念特刊。有人写道:“那种理想主义者啸聚挥帜的精神风光,将不复存在。”

白岩松撰文:他是一个必须永远接地气的人,永远得在生活中,和兄弟们在一起,有想法第二天就变现……我们都错了,我们一起毁掉了一个时代,而我们又都没错,陈虻在痛苦中解脱了。

柴静写了《陈虻不死》:他和这个世界的诸多冲突,并非因为他尖刻或者狭隘,只是因为真与伪是大敌。他的丧失,我们将要用漫长的时间来体会。

三、陈虻审片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神奇?难道是“乌合之众”的群体心理作怪,一场集体崇拜癔症?

若论南院著名景观,一定有一景,叫做“陈虻审片”。

如果某个机房,围起了人墙,人群中央,一头飘逸的长发,一副蓝牙耳机,一通犀利的眼神,侃侃而谈的就是他。他审慎又认真地品评每一部片子,“长发随着节奏渐渐下滑,遮住眼睛,猛地向后一甩,长发复位,如此反复”。

他审片时,很多人的经历是,被陈虻骂到南院中间号啕大哭,被揶揄:“看你怎么穿衣服,就知道怎么编片子。”一次审完片子,陈虻突然问另外一位编导:“你多大了?”这位编导不知何意,略迟疑,“二十五。”他说,“嗯,改行还来得及。”这位编导脸“刷”地红了。

奇怪的是,这些人,不但不愠怒,反而感恩戴德,崇拜不减。他审片的只言片语,被视为“窖藏”。我和他们也一样。

他是性情中人,他审片时,也会为某个片中情境感动得哭,甚至犒赏有加。我亲眼目睹他审《社会记录》一期叫“姐姐”的节目(讲一个研究生多年后受良心折磨,公开寻找多年前失踪的姐姐),陈虻赞叹编导银建章说,“小伙子,你要是今后能保持这期节目的水平,我推荐你当《新闻会客厅》的主持人。”

我对他审片的感受是,他还有点“人来疯”,人来得越多,他说的越多,越有激情,眉飞色舞甚至手舞足蹈。在这样的螺旋效应循环下,常有人打听:“陈虻几点审片?”

我还有同事用戏谑调侃的方式记录着“陈虻审片”。

原《社会记录》主编余红苗形容:“一旦周围的人多了,主任就会才思喷涌,那个被审片的编导就变成了一只 ‘老母鸡’,被杀鸡骇猴,周边的其他小毛猴一旦毛骨悚然了,主任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被审者听得如雷贯耳,连做坚定的点头状,他才能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但要碰上我这样不识趣的就比较劳心费力了。我决不点头,他就落了点心病,不踏实地离开了。最后终于还是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对我和颜悦色一番。我心领神会地连做坚定式的点头状,他终于安闲自在地让我离开。”

总之,“陈虻审片”本身,也是一项浩大的研究工程。

柴静把他的审片魅力形容为:“别人往往要靠对事物的比方,暗示来达到接近事物的本质,但陈虻从来不绕,他就是穿过去。听他说片子,他说的东西,都是大白话,别人不会听不懂想不到,但听他说,就是真痛快。”

北大新闻传播学院副院长徐泓,在《陈虻,我们听你讲》系列文章中则如此总结:“陈虻说话,带着语录体的味道。他擅长归纳与分析,有哲理性的思辨色彩,逻辑非常清晰,纲举目张,便于记忆与传播,因此很快就流传出若干条。”

有意思的是,陈虻有时审片,和下属聊天时,自己也会半开玩笑地说,这是陈虻语录第8条、陈虻语录第13条云云。

“不要在生活中寻找你要的东西,而要努力感受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生活中的任何一种发生,都永远是我们拍摄的机会,而不是我们拍摄的障碍。”

“如果你觉得前期费心,你能够成为一个好编导;如果你觉得后期费心,你能够成为一个好职员;如果前期不费心,后期也不费心,你就该被开了;如果你前期也费心,后期也费心,你就是一个优秀的创作者。”

很多次我工作没思路时,都习惯用他的语录来冥想,来顿悟。

他的语录,如甘霖,如雨露,满蘸智慧。受此辐射,并禅悟铭记一辈子的人,太多太多。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能量太多,如他,多到可以分给很多人,我也曾幸运地分得一杯羹,这杯羹,现在还在滋养我。

那些年,他是我们《社会记录》的审片领导。2007年7月,我的一些日记中,还记着被他审片时的惊喜与惶恐:

“上次审我的片子他却大大发了火。我哆嗦在一边,其实他说的很有道理,我那期节目就像一个饺子,光让观众尝皮儿,却没尝馅儿。他的这次批评在我脑中 ‘阴魂不散’,不是委屈,而是真的不想让他小看了我。”

“今天陈虻主任审我的片,期待已久,之前我在梦中都设计了N种可能性,我在旁边想偷窥他眼神,但怕这余光被眼明手快的他收入法眼,只好作罢。”

他对我说,“笔墨很分散,别以为你二十多岁,就可以降低认识标准,你代表的是国家舆论部门发言,看在节目基调积极向上的份上,准予播出。”

这期节目内容是上海一家大医院的医生,为了纪念疑因医患关系而被刺杀的同事,自拍MV电影,讲述他们是医患关系的受害者。审片时,陈虻认为,节目中大量医生的讲述,给人感觉一味同情医生,没有刻画医患关系的复杂性。做一个节目,不是急于表达自己的态度,而要弄清楚事实,通过揭示事实的真相来对事实做出判断。

那时在《社会记录》,作为刚毕业留下的编导,还携带稚气的节目,能直接获得陈虻的言传身教,如雪中莲般珍贵。而我绝未料到,那时他的生命时日已经局促,对我新闻生涯最大的馈赠是,他给过我最慷慨的表扬,和最严厉的批评,一正一反,振聋发聩,给我树一个标尺,终身受用。

我那期被他极力赞扬的节目叫《梦想照进现实》,讲一个急于出名的天津男孩冒充丑男给报纸写信要整容,媒体拆穿真相的报道反而真让他大大出名了,整容医院还给他免费整容。

陈虻说片子的结构精巧(他还把稿子专门拿走说要研究),他甚至夸赞,那期采访是当时《社会记录》节目中最好的,这是我在南院听到的最高评价。

那期采访也许是歪打正着,采访实战中我常感到捉襟见肘,也会闹“脑残”的笑话,但是想到自己曾经有过一次被陈虻“过誉”的采访,我就越挫越勇。

而我那期让他满脸愠色的节目,叫《孤独的花朵》,讲洛阳一个前卫家长,让女儿特立独行,不按老师要求写作业和补习,女儿被同学老师孤立写信要自杀。陈虻认为,这个节目太封闭,没有放在中国教育的制度下去研究。

他给我说自己儿子小天阳的经历。

他儿子学习不好,老师总告状。陈虻说在这样的教育体制下无关紧要,不是儿子不开窍,儿子冰球打得特棒。(注:陈虻去世后,同事们为他儿子捐款并设立成长基金。李伦老师2011年在微博记录,小天阳写父亲陈虻的作文获得了“春蕾”杯作文大赛奖项。)

结合这期节目,他对我说,一个栏目,一个记者,必须建立自己对事物认知的坐标系。第一个就是人性的坐标,第二个坐标是当我们从社会发展、社会变迁的角度,呈现这种人性与人的行为时,寻找他与社会发展、社会变革是什么关系。

为了“坐标系理念”更形象,我和我的很多同事都见识过他拿烟盒当道具。

“这是一盒烟,放在一个医学家面前,我说请你给我写三千字,他肯定写尼古丁含量,几支烟的焦油就可以毒死一只小老鼠,吸烟的人肺癌的发病率是不吸烟人的多少倍。还是这盒烟,我把他拿给一个搞美术设计的人,那哥们给你写出来:这个设计装潢的色彩、标志的个性创意。烟给褚时建,说您是生产烟草的,您给我写三千字,他也毫不犹豫地说,你等着吧,他告诉你这是烤烟型,它的烟丝产地在哪儿,它的加工工艺是怎么样的,更高一级别的烟丝是怎么过滤的,成本是多少。我给一个经济学家,他告诉你,烟草是国家税收的大户,还有烟草走私对经济的影响。”

陈虻把媒体人的知识背景和思考角度称为“坐标系”。

“把烟给那几个行业的人,他们都知道写什么,但是给记者的时候,你会问让我写什么呀,也就是说记者在面对一些事物时没有一个知识背景,没有自己的思考角度。”

在整理陈虻的遗物时,李伦老师发现了陈虻2006年个人总结草稿:“一次次来往于机房和办公室之间,坐在屏幕前,或疲惫或兴奋地指手画脚。这就是我一年来,从未请过假,天天到岗,度过的日子,平凡但却时刻要谨慎小心的日子。”

这几句平实的话,出自同事们仰望的风光才子领导,有点断裂感,又欣然,又心酸。

四、话语空间

“话语空间”,这是陈虻在弥留之际说的四个字,2008年12月23日凌晨,在病床边,在昏迷与清醒的挣扎中,他对最挚爱的兄弟李伦说。

多年后,我依然能从这四个字中,读解他内心深处的隐忍、痛楚、欲说还休。

其中的一种痛楚,我深深理解。他是《社会记录》、《纪事》的一手创办者和分管领导。2007年,风云突变,我所在的《社会记录》被撤销,《纪事》也有两个栏目合并为《百姓故事》,也就是在那个消息传来不久,他确诊为胃癌。

我不做任何附会的联想,只是从我捡拾到的碎片信息里,努力体味着他那时的心情。

赵微老师在《忆陈虻》中写:“最后一次业务探讨是在部门调整后,他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搬到北信,我们谈到《社会记录》,认为这个栏目很有品位,可惜了。他还想找谁说说,看能不能保留下来?我劝他,人还在,还能做成另外的好节目呢。他点头,但是神情有些黯然。”

有一幕,也许只会发生在他那样的“领导”身上。

2007年夏天,单位开始清理没编制的“黑工”,正是不少同事卷铺盖回家的时候。陈虻惆怅地站在食堂门口,每见到一张年轻的面孔,都要问,你被清退走了吗?他是那么真心地焦急,他想保护每一棵成长中的小树苗,却回天乏力。

所以,他才会不厌其烦,不吝惜时间,做些“浪费时间”的事情,比如他专门在《社会记录》开讲座,给我们这些新编导“电视扫盲”,讲画面镜头语法。

他问我们,“如果我跟你说,景别再大一点,是什么意思?”结果把现场的人考住了。那天,他像啄木鸟一样,把我们脑中很多腐朽错误的虫子都叼出来,再重输新血液。

我留着他那次讲座的文字记录,他说:“电影语言语法就是这么厚一本书,今天下午咱们就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学完了,我也很乐意跟大家把这个捋一捋,顺一顺。这是一个人的基本素养,我原来在《生活空间》做制片人的时候,我就老说不要在 ‘的地得’上犯错误,作为电视工作者,你的基本镜头组接,电影语言语法如果都是似是而非,就不职业了。”

还有一次他在《社会记录》开讲座,用猫吃辣椒的故事讲传播技巧:“把猫嘴撬开塞辣椒,猫会反抗。不如直接把辣椒涂猫屁股上,它觉得火辣辣,就拼命舔,还有成就感。”

这次讲座,他还是用问题先考我们,“你们做片子,感觉前期费劲儿,还是后期费劲儿?”

“如果你觉得前期费心,你能够成为一个好编导。如果你觉得后期费心,你能够成为一个好职员,至少你负责任。如果你喜欢前期,觉得前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努力的话,说明你在创作这个片子的时候,你的方向会更加有效。如果所有的智力投入,想法都需要在后期才能想到,才能去弥补实现设计,那么你的片子基本上就已经废了。”

当时听讲座的我,坐在他左边45度的角落,还被这段话弄得云里雾里,偷偷瞄大家,大多数人也是表情困惑。后来,我总结自己多次失败的拍片经验,很多都是因为前期思考不足,盲目拍摄,后期再手忙脚乱也挽救不回来,才深深领会他那段话。

他的很多话,是要细细品味的。有个同事,拍的第一个片子是红螺寺里一个看庙的小伙子,编导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拍,陈虻就出招:你就把这个看庙的小伙子当成你的男朋友,作为女人你观察他什么你就拍什么,想问他什么你就问什么。

而除了这些“术”,真正让他在学术界名声赫赫的,是他对于电视改革“道”的思索。

央视,作为国家电视台、体制内有影响力的媒体,在转型期中国的社会变迁中,自身的改革何去何从?陈虻说,新闻频道要改变的是,组织生产的方式、频道和受众的关系、“什么是新闻”的观念。

别人爱拿“体制禁锢”、“新闻禁区”说事,他却认为,新闻的改革不可能是领导告诉:“同志们,禁区开放了。”永远没有这种时候。干新闻干一辈子的人会有体会,新闻的改革永远是撞击反射,不是别人给你东西,而是你做出东西,让人认可。要由新闻的从业人员自己去寻找新闻的突破。

他一针见血:“什么叫好片子?就是那些领导在家愿意看,开会不愿意表扬,同时又找不到理由枪毙的片子。”

然而,业务上的精明,转换不成世俗的市侩;改革的策略,转化不成原则的妥协。所以他的凛冽,他的大义,更显纯粹与晶透。

正如白岩松感慨的:“有的人适合当官,有的人不适合,陈虻属于后者。他是一个天生的制片人,干一辈子才痛快。他的离开提醒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释放,该拍桌子拍桌子,该摔瓶子摔瓶子。人要没有释放,在这个环境中,憋死你的事太多了!”

作家王开岭怀念陈虻:“他的起落,他的舒畅和压抑,他的轻盈和重负,他的弧度和笔直,都代表了这个时代一群人的‘命’和 ‘运’。他像个标本,像块碑,承载的是茫茫人海中的一组肖像。”

回到那时,陈虻的病房,收不到新闻频道,他看不到被分裂整合的新节目,不用为此焦心。如果有上帝,这一定是仁慈善良的安排。

他在病房,坚强又俏皮,边自嘲边治疗。据我的同事回忆,陈虻称化疗为“现代化大兵团外围攻坚战”,手术是“总攻歼灭战”,术后放疗恢复是“顽敌流寇清扫战”。

在同事面前他不喜欢没有精神,精神好的时候还能开自己的玩笑。尽管为了做化疗剃去了一头飘逸的长发,他依然在病床上戴上墨镜问“这样子像不像王海?”由于用了太多吗啡,他说“等病好了还得进戒毒所”。

他以“干纪录片的”名义,每天给自己拍一张照片,在病床上留下许多影像:“知道你们来我得梳妆打扮一下,十天洗了两次头,我每天给自己拍一张照片,一天一张,这是第一天照片,一天比一天好,其实人的身体每天都在跟你说话,都在告诉你它需要什么,只是我们不注意倾听,其实我这次大出血之前,身体告诉我了,我心脏老不舒服,心绞痛,拽着疼,弄不清哪儿疼,然后就老觉得没空来检查,实际上之前已经有预兆了。”

我和西厢等四人去看他,北京西郊,天寿陵园。

他的墓碑上刻着:“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为未来留下一部由小人物构成的历史。如闪电之耀亮,如夏花之绚烂,永远珍爱你……”

那天,阳光温煦,我们四个人,各捧一盆花,颜色各异,说好要开开心心看望师长。不争气的是,看到他的墓碑第一眼,或者说那一刹那,我就泪如泉涌了,不是“潸然”,而是“喜极而泣”,西厢也惊叹地啊了一声:“夏花?”

西厢也知道,我那几年的博客名字,一直是“夏花的学问”,他墓碑上写着的“如夏花之绚烂”,尽管只是巧合,但我执意理解为,这是他在对我轻诉和鼓励,要生如夏花。

这是一个多么静谧清澈的墓园,花束上的蜜蜂如精灵耳语。

有林妹妹陈晓旭婉约的雕像;有人在为逝者播放音乐“青藏高原”;还有人为故人填词“寒夜泪流绝”。

在墓园,见证的是生死相通之震颤。若不是偶尔有业务员高价推销声,嗡嗡地频率干扰,墓园各种情未了的电波交流,会更加清晰嘹亮。

在他的墓园,我和西厢探讨那部叫《家园》的墓园纪录片,争论灵魂不死的话题。

西厢说,我们索性在这里当个墓地管理员,和陈虻一起,在这里,面朝青山,看春暖花开。

五、出发

“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就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

有一天,我的爱人安慰我时,竟也冒出了这句话。我一惊,非媒体领域的他,在我的耳濡目染下,也把陈虻的这句名言当成口头禅了。

多年后,大家仍念叨着他的这句名言,我也念叨着,并试图回到他的生活原点。

我极力向大家求证着,他在评论部亮相时的英姿。

1993年7月14日上午,32岁的陈虻走进一间简陋的办公室。“白色的圆领T恤、浅米色的西装长裤。小平头,儒雅、俊秀”。他被介绍给大家:这是《生活空间》的第三任制片人。

我翻看着陈虻生前的影像,他竟然,他竟然搂着采访对象的肩,举着那时的长话筒凑到人家嘴边,像哥们一样,天真得像个孩子。

余伟利描写过他的一个细节,当年有台领导开会指出,有些编导记者制片人留着长发,衣冠不太符合电视人的风范。

很快,陈就剃了光头。陈的光头是离经叛道的反抗?是特立独行的抗议?在我的理解中,是,但又不全是。

生活中,他常被同事们亲昵地恶搞,和他没大没小,他都乐呵呵接受。而对他的嘲弄有多猛烈,其实也在丈量上下级的心有多靠近。

2004年我们《社会记录》的年会,陈虻被戏谑为“绿色恐怖分子”。大师级编导金辉配着罗大佑那首“绿色恐怖分子”的歌曲,剪辑出MV《毙片之歌》。

MV片中,陈虻被我们“污名”化,他对屏幕美女垂涎,爱审片抠鼻子,爱凶狠毙片,歌词说“假借绿色和平变色恐怖分子,南院的水莲枪击骗子”。还有“你为我们作了和平天使,见证民主自由的无知,让你挡子弹真不好意思,原来我们统统是白痴。”

2006年新闻评论部的年会上,我最难忘的一个恶搞环节,就是部主任各自打扮得奇形怪状给大家拜年。陈虻被设计的形象是,扎着朝天小辫,扮成一个“日本浪人”,里三层外三层裹着一件日本和服,被押解上台。

上台后,陈虻第一句话是“我以前一直不知道日本鬼子怎么上厕所,今天我才明白,他们……根本不上厕所!”众人笑爆。

那年,部门领导要选出一位该年度最辛苦的主持人,并背着他绕场跑一圈。陈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阿丘。阿丘纪念文章里描述当时的情景:“在他的背上,我霎时高大起来,我甚至看清楚了礼堂最后一排同事的表情,这样的视野,是我一生最自豪的高瞻远瞩。”

懂得感谢的人,更能赢得尊敬。2007年陈虻住院时,刘爱民从青藏铁路采访回来给他带了一盒“冬虫夏草”。此后陈多次见刘说,效果如何之好。

其实,送药品补品的人很多,一小盒药不可能有多大作用,但陈记得每一个关心过他的朋友。

懂得学习的人,更能推陈出新。

北大新闻传播学院副院长徐泓,在《陈虻,我们听你讲》中讲了一段故事。

上世纪80年代初,从哈工大的精密仪器系毕业后,陈虻自我运作了此生唯一的一次跳槽:从航天工业部团委调到中央电视台。栏目组的头三年,陈虻没有具体分工,就是“打杂”,主要任务是领肥皂、毛巾、拿报纸、干杂务。谁在外面拍片子磁带不够了,一个电话回来,他就扛几箱带子,买张站台票送过去。谁的钱不够了,他就负责跑邮局寄钱。但他不忘学艺,给摄像师扛机器。陈虻说:“趁卸架子的工夫,我瞅一眼取景器的构图。晚上别人休息的时候,我偷偷拿摄像机比画比画。后来还渐渐试着给摄像出点主意,给导演提点结构上的建议。”

关海鹰师长回忆,在《观察思考》节目时期,有一次和陈虻传阅故事片《美国往事》,其中那个电话铃声的应用,非常耐人寻味,不久就在他的节目中看到了类似的手法。

那时,陈虻是《观察思考》栏目最年轻的记者。有一个压了半年多,媒体当正面宣传的选题,陈虻接手以后,发现了新端倪,他调整思路,报道了这期《迟发的报道》,获得了当年中国电视节目一等奖,中国新闻奖三等奖。

我找到了陈虻对这期节目的思考:“当时报道说,几名厂长因为辞退一名工人不成而集体辞职,我们想一个问题的矛盾是多方面的,所以没有及时下结论,而是找到了矛盾的几个方面,包括劳动仲裁委员会,还有女工家里。经过深入采访我们发现,没有报道出来的一些事实的细节,恰恰是非常关键的,恰恰是通过这些细节,能够得到相反的结论。”

陈虻说过:生命需要保持一种激情,激情能让别人感到你是不可阻挡的时候,就会为你的成功让路!一个人内心不可屈服的气质是会感动人的,并能够改变很多东西。

他2000年在三亚的激情,让他设计的24小时直播节目《相逢2000年》,被BBC世界联合体选录播出。

他在海边日出设计的创意,充满诗意,太阳升起,生命复苏,用万物生命,超越国家民族地域的生命。“我们设计了一个舞蹈,想象中是希望让它做到,当太阳升起以后生命的复苏,表达一种对生命的热爱,太阳也是舞蹈的参与者,甚至太阳也是舞者,它本身升起的动作就是它的舞蹈。”

这些年,每当困顿迷惑时,我的心灵良药,是同事邓蕾做的那盘陈虻纪念光碟。

光碟结尾,陈虻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很晚很晚,夜里一两点钟,我在街边想找点吃的,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一个卖卤煮火烧的,一碗一块五,他等了很长时间才能挣到这一块多钱。我就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得非常简单,我就不能看着别人的孩子有巧克力,我家孩子没巧克力吃。我听完这个话,特别感动,我觉得他们活得比我真实,比我充实。我觉得他很美。”

六、“风清扬”犹在

其实,陈虻没走远。

和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里的风清扬一样,陈虻是“大隐隐于市”。

青袍老者风清扬,名头在江湖很响亮,“华山派剑宗前辈、独孤九剑传人”,就连刚愎自用的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也公开宣称,自己最佩服的三个半人之中,就有风清扬。

人们都以为他作古,他就归隐在江湖。他匿居在华山,遇见思过崖上“思过”的令狐冲,看他颇具慧根,传授令狐冲“独孤九剑”。

“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也就罢了,总之不可有半点勉强。”风清扬传授的不是“术”,而是“道”,是能参透人生的哲学。

他说,剑招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用剑招的最高境界是从有招到无招。教完“独孤九剑”后,他却要令狐冲尽数忘却,只存其意。

大道无术,万法归心。

就如陈虻传授给我们的:“我在审节目的时候,不是告诉你怎么改,而是激发你修改的欲望。找到修改的路径,那么你想改的就不仅是片子,而是要改思维方法、判断体系。我的意见不是铁锹,给你一把铁锹你就只能挖坑。我给的是馒头,你吃下去,吃下去浑身是劲。我说的不是教条,它是你思想的起点,不是你思想的限制。”

所谓行云流水,任意所至。陈虻没走远,他注视着你,诉说着“语录”。我们被他的目光和气场紧紧包围,没有失去。

这个电视和官场双重压力重负下的中年男人,不过是摈弃了尘世间的功利成败,散脱了与心性悖逆的框架,在清风涧、流水处,寻求韵趣高奇。

如风一般清逸、飞扬。

如今陕西的华山,旅游部门“考证”,金庸书中写的思过崖,就是南天门后长空栈道通往的“全真崖”,崖壁西侧有一个小小的石洞,就是“风清扬传授令狐冲武功”的地方。

我一直在想这一幕:有一天,我来到华山那空谷幽兰处,迎面走来一个老者,飘逸的长发,两鬓斑白,精神矍铄,定睛一看,果真是他的眉眼。

遇罗克说过:“所谓的不朽,就是在后代的心中引起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