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蚂蚁(4)

西宁拉着我去医院。一个和蔼的老太太拿出镊子,棉签,消毒药水给我看,说要导脓。西宁笑着对老太太说,麻烦你轻点好吗,她胆子小,怕痛。老太太说,哪有不痛的。我可怜巴巴地望着西宁,老公,我怕。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别怕,我老婆最乖了。不怕。

老太太开始涂药水,钳耳钉,没有想象的那么痛,可我还是一会龇牙咧嘴,一会儿咬住嘴唇,表情极其夸张。西宁的手越握越紧,额头渐渐渗出汗来,然后他闭上眼睛。手心全湿了,冰凉冰凉的,我的西宁,比我还紧张。老太太终于说,好了。西宁慢慢睁开眼睛,长长呼了一口气,老婆,还痛吗。看着他的脸,我一下子就哭了。他用衬衣袖子擦我的泪。真的很痛啊。

其实我是觉得幸福,幸福在穿过我的耳洞。

可是我的西宁总是动荡不安,我爱上他,就注定要被卷入这种动荡不安,这让我变得坚强却又更加敏感。他总是不停地换工作,做得最长的一份工作是6个月,在一家电信公司,是他老爸托关系让他进的,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内容,每个月领2千多的薪水,以及名目繁多的生活用品。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自己正在渐渐完蛋。六个月后他长了四公斤,而且居然存了一点点钱,他把它们都取出来买了一辆重庆摩托,然后骑着它离开了那家公司。

失望的人自然是他老爸。但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老爸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恨铁不成钢。而是语重心长地说,你已经是个男人了。

西宁说,我想告诉他们我能行,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能够证明自己的合适的道路。他一直不停地走,曾经有一年走了30多个城市。也许,有些人,注定只能在路上,这就是他们的命运和方式。

我的小哥哥称西宁为“那个跑江湖的”。

有时我会害怕我的西宁会从我的身边一声不响的消失掉。睡在他怀里时,我梦见他远走他乡,我赤着脚四处找他,踩着柔软潮湿的苔藓,不断跌倒,不断跌倒。有时远远地看见他,身上披满金色的光辉,隔着一片草地,远远地向我招手,喊我的名字,我奔跑过去,草地却变得越来越宽,没有边际。我呼喊着醒来时,他总是亲亲我的耳朵,说,有些人是不会分开的,只要彼此不想分开,比如你和我。

我第一次找不到他是那个冬天的晚上,放学时他没有来接我,回到家我先看厨房,饭在锅里煮着,蓝子里放着要洗的萝卜。床上扔着风衣,还有手机。人和车都不见了。天黑了,他也没有回来。我预感到恐惧和担心。我挨个打电话给他的朋友,像发了神经病一样,急切而不思考,得到两种回答,一,人不在。二,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我怎么不担心呢,天都黑了,又这么冷,他在哪里,做什么,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我趴在窗台上,胡思乱想。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倒在小地毯上睡着了。

西宁回来是时候是上午,他神情疲倦,我咬咬他的手臂,坏蛋,你到哪里去了。他轻轻哎哟一声,我撩起他的毛衣,手腕和手臂上有三处紫黑色的淤痕。他说做饭时接到兄弟电话,一个兄弟被砍了,来不及告诉我就赶了过去,人太多惊动了派出所,被请进去关了一夜,现在没事了。

我一边给他抹紫药水一边落泪,他拍拍我的脸,瞧你多傻啊,这不没事了吗,乖,不哭了。

我的小哥哥还摇头叹息说,跑江湖的靠不住。西宁说这世界上只有两个女人是真正爱我的,一个是我妈,一个就是你。他还说,我会努力给你幸福。而小哥哥说的是,嫁给我你一定会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曾经努力想过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后来我终于明白他们根本无从比较。

他们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进行各自不同的人生。

我的小哥哥说我他喜欢上我那年我才十二岁,像一棵豆芽菜,和他并排骑着脚踏车在家和学校之间来来回回。我的车在一个雨天坏掉了,于是我的小哥哥载我去上学。我坐在后座上,紧紧拽住他的衬衣,看到汗珠一粒一粒从他的脖子上滑落进衬衣里,衣服上有了一小片一小片班班驳驳的汗渍,散发出陌生而遥远的气息,到了学校门口我从车上跳下来,站在他面前,惦起脚尖,用我的米老鼠手帕为他擦脸上的汗水,他的脸红了。他说,那一刻,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颗湿漉漉的蘑菇。

他陪我上学放学陪我做功课恶作剧,为我在冬天里跑遍整个小镇买一只冰淇淋,见证我整个青黄不接的青春期,然而许多年以后的某一个深夜里,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小昔,我对你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2000年他经常给我打电话,说很多不着边际的话,我的饮食起居,心情变化,叮嘱我不要穿超短裙更不要穿着它们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不要和陌生男人说话。

然后他开始找不到我,惶恐不安,甚至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显得极不成熟。我希望他有天说我这么久没找到你我们分手吧。他一直不说。每次我从外面回来,寝室电话上是记录本上总写着,小昔的小哥哥找小昔。晚上8:25,晚上8:40,晚上11点,早上7点。后来我告诉她们,不用记了。他对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我十二岁那年。可我现在已经21岁了。

寒假我们仍然心平气和地在一起,我一直不停地说话,他沉默,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有没有听明白,我还是一直不停地说下去。说的什么也忘了,大概类似我在写字时候那样的天马行空。

返校前一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我们一直呆在他房间里,我坐在地板上,他坐在椅子上,从黄昏到深夜,我们说了许多话,关于小时候开心的记忆,我们一直笑一直笑。突然我们停了下来,他自言自语似地说,明天你就要走了。我望着他,我的小哥哥,温和干净,身上有接近天真的让我依恋的纯朴,可是我们已经越来越远了。我站起来,说,抱我一下。他抱着我,我们亲吻,他开始哭泣,我知道你和在一起还是很快乐,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不满足。我也开始哭泣,最后我们像两条溺水的鱼一样纠缠到一起。

那是2001年2月,清晨我踩着石板路上的积水回家。我开始想念我将会深深爱上的一个人。如果不是情感的自我蒙蔽的话,一个人想念一个尚未出现的人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个雨夜被我遗忘了一样不再被记起。小哥哥曾经几次在电话里问我,你不爱我吗,那那天晚上又是为什么。我无法回答他。

这只是一种告别的形式,不具有任何具体的含义。

我们彼此,无法拯救。

正因为彼此无法拯救,他才伤不了我。他比我更明白,所以他说西宁会伤我。西宁是唯一可以伤害我的男人。除了爱,没有什么能带来伤害。

想象中我应该明白这样的道理,可我还没有做好承受的准备。

西宁打架受伤后两天,我们到一家地下迪厅玩,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拉住西宁受伤的手,看了看,说,你的小可爱挺温柔的嘛,涂药水这么仔细。然后摸了摸我的脸,我顿时感到很恼火。她的眼睛又小又亮,像一只猫,每次见到我都装作亲热的样子喊我小可爱。在男人间留恋往返。很久以前西宁和她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关系,西宁告诉我的时候我不屑地说,她这样的人。

西宁看了看我,说,一个人如果一直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其他再多也无法弥补。

西宁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边喝酒,我一个人坐在吧台上,那个女人走了过来。

你的西宁的小女朋友吧。这个男人我拱手送你了。

我站起来,镇定地说,他是我的男人,请你说话小心点。说完这句话我发现我突然非常生气,我嚷道,你他妈再说我就泼你。

我她也站起来,冷冷地说,有男人爱就了不起?小贱人。

杯子还在手里,牛奶已经泼了出去,我想她要再说我就朝她扔杯子。周围的人都扭头来看我们,西宁冲过来抢过我的杯子砸在吧台上,低声吼我,你疯了,干什么,给我点面子行不行?

我愣住了。咬咬牙,冲了出去。他没有追出来。

我委屈极了。我大声地哭,我不管他们曾经有过什么,可西宁对我这么凶。我的小哥哥从来没有这么凶对我,在大街上乱走,钻到一家电话亭,打电话给我的小哥哥,这是夏天他从路的那一头消失之后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他。

他说,喂。

听到他的声音我恍然明白,这个男人他再也安慰不了我。我还是难过,我的难过只有西宁可以安慰。

我低声哭着。

他说,你已经污染了我生活所有的细节,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你现在在哭,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离开他,嫁我,要么自己学着坚韧,自己去承受爱情和生活带来的一切。不仅仅是幸福还有疼痛。就像我在爱着你的时候一样。他不够成熟,不够理性。还很孩子气。

我停止了哭泣。是的,西宁不够成熟,不够理性,还很孩子气,可他是我的男人,在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相爱的人,唯一可以伤害我的人。

我轻轻挂上电话,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一粒一粒飘落在我脸上,手心里,街道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街灯摇曳着淡淡的白色的光,树的影子安静地摇晃,像极了一部电影结束时的画面。

一双手从背后轻轻揽住我的腰,老婆,对不起,都过去了。咱们回家,好不好?

那个晚上,我们吃完了十二只冰棍,西宁说,我们的生活,颓废也好,安静也好,快乐也好,忧伤也好。我们都必须热爱它,勇敢继续下去。就算它是一场马戏,我们都要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并使之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