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蚂蚁(3)

我的小哥哥一直都很懂得照顾我,如我的父母一样,怕我学坏,怕我上当受骗,怕我惹是生非,怕我遭遇坎坷。我不知道成长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用心体验着成长带来的惊奇,欣喜,忧伤,快乐,冲动,思考,迷茫,愤怒和绝望。

他们只希望我平安幸福,他们甚至认为我只需要平安幸福,于是我就在他们的世界里平安幸福。

我的小哥哥从小就聪明好学,乐观积极,每次想到这里,我都想起,他送我去上高复班的情景,走到时候他说,小昔,你要对自己负责,好好学习。我没弄懂这两句话之间的关系,因为我不喜欢高中的学习特别是考试,但我知道我必须好好学习,考大学。我不想让他们失望,不想让那些除了考大学什么都不会的傻逼笑话我。一想到笑话我的人竟然是一群傻逼我就更加难受。

这是一个使命,我终于把它完成。

我开始有多的惊人的时间和闲暇,让我措手不及,一直被禁锢的某些东西就开是蓬勃生长,胡思乱想,虚无飘渺,异想天开。

我一直是那么简单的姑娘,神定气闲,波澜不惊。和所有健康快的姑娘一样行走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我不让自己和周遭的事物发生具体的冲突,我从来不特立独行,也不标新立异。不喜欢的时候,我就照镜子,对自己笑笑说,眼睛睁一闭,不要太挑剔,宝贝,没有谁完美。

西宁说,我的女人是一个善于接受和隐藏的人。

我得存活。尽管我感到我与周围的格格不入无所适从。

从内心感到的与周遭的冲突,与存活的愿望比起来就太微不足道了。这足以证明我是一个十分热爱生活的人。但内心的惶惑却如潮水一样,涌来退去,退去涌来。

那是我刚进入大学的状态。

2001寒假里,我和小毅坐在春熙路伊藤洋华堂外的石凳上,握着250ml的可乐,我说,小毅,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小毅是我高复班的难友。她喝口可乐,笑着说,亲爱的,我们终于得到了从前我们想要的生活,但是,那又怎么样,我们并不快乐。

传说中的幸福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像封闭的走廊尽头那一抹看得见的光亮,我们,只有一路狂奔。

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开始在很深的夜里不断的醒来,真实的听见血液在身体里哗啦啦的流淌,心一阵一阵的抽搐,冲充斥着惶恐不安,让我突然泪流满面。梦里开始出现奇怪的颜色和声音和人和事物。

还有歇斯底里,步步紧逼,最后我渐渐窒息,失去知觉。大段大段的时间我都处于一种冥想状态。我害怕我会突然死去,面带微笑,身体温暖,唇齿芳香。

我甚至渴望用薄薄的刀片划开左手的动脉,血液像花朵怒放。然后我像传说中幸福的新一代那样生活下去。

直到春天来的时候我在学校后街的地下电影院邂逅西宁。

他坐在我左边,中间隔着两个空位。电影是北野武的《菊次郎之夏》,当流氓带着孩子站在孩子母亲的家门外时,孩子和流氓都有一些惶恐和犹疑,终于他们敲了门,门终于打开了,走出另一个幸福的家庭,男人,女人,孩子。流氓对孩子说,你母亲已经不住在这里。然后他们转身离去。这时我发现左边的男孩子开始流泪,并且点了一支烟。我发现原来有人和我一样,喜欢在流泪的时候点一支烟。

然后我跟踪他,跟着他走出电影院,看他在街边的冰淇淋店里买了两支冰淇淋,然后走到高高的天桥上,转身递了一支给我。

西宁,我的小男人,比我还小一个月,左手无名指上有一粒小小的红痣。

醒来的时候,我们会像婴儿寻找母亲的乳房般急切切的拥抱。

我和我的同学们一样上课,逃课,考试,背英语,看盗版,吹牛,上网,做噩梦,谈恋爱,问父母要钱,四年,我们在同一个地方重复着几件事,一天和另一天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

2001年秋天我和所有新生一样,怀揣美好大理想和愿望,带着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最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些美好的东西的作用。

这么说吧,我们注定要浪费某些东西,比如时间,青春,而这些是与生俱来的,想浪费的时候就信手拈来。而还有另外一些后天形成的东西则注定要在这个过程中被摧毁,首当其冲的就是信仰呀理想之类美好的词汇。

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到最后,我们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的小哥哥也明白这点,他困惑地笑笑,但是我们能怎么样呢,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他四平八稳,像高空的平流层。

而西宁,以及与他一样的朋友们,却对自己的欲望十分了解,但是,那需要付出我的朋友们担负不起的代价。

他说,我们是野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趴在他的胸口,忽然就很想看《悟空传》。今何在说,妖精和神仙的最本质区别就是,妖精不靠一个“赐”字活。虽然活得辛苦。

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很穷,买了马蹄莲之后就只剩下十二块五角,我们用它在小饭馆里吃了晚饭,还买了几支两毛的冰棍儿。事实上,在我的记忆里我们都没有大富大贵的日子。

工作一段时间,有点钱了,我们就天天不在家做饭,有时还呼朋引伴,一伙人从一个地方玩到另一个地方,深夜两点时候,我们还在大街上飞驰,我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头搁在他肩上,他转过头来,问我,老婆,今天开心吗。我说开心,然后他亲亲我的脸。没钱的时候,我们去市场买菜,几只番茄,几只鸡蛋,就可以做一顿蛋炒饭。有时候,我们整天不出去,喝水,睡觉,看碟。

我们都是害怕没有明天的孩子,所以我们肆意挥霍着今天,可明天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来了,那些被透支的明天,变成一个一个的今天。

有时我们花天酒地,有时我们捉襟见肘。

那是我们的日子。

西宁说我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但是我确定我是满心欢喜的,这样的欢喜不是因为这样的生活,而是因为西宁。

西宁是我生命中注定的意外和惊喜,是上苍给我的幸福,是我会哭泣的小宝宝。我们像婴儿一样相爱着。

我们的小屋子只有20平米,那是他家以前的旧房子。但是我们把它布置得温馨可爱。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爱情住在这里,安全又温暖。我们把玻璃,木头桌子,还有我们的唱片,音箱,小小的电视机,都擦得干干净净,闪闪发亮。我们还买来一块方方的小地毯铺在窗前,地毯上有明亮的深深浅浅的纹彩。我还拆掉一个旧枕头,掏出里面的棉花,用花布缝了两个靠枕,上面是好看的黄色的花朵和绿色的叶子。我们常常相拥依偎在地毯上,听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听窗外的风呼啦啦吹过林梢。听我们最爱的歌手在唱,我不是最美的花朵,但我要为你盛开欢乐。

有时我在他的臂弯里睁开眼睛,轻轻抚摸他细细密密的胡须,然后亲亲它们,再满足的闭上眼睛。

我喜欢熟睡的西宁,像个孩子,安静得让我心疼。

醒来的西宁却是不安分的,他和小哥哥太不一样了。我的小哥哥知道有这么一个叫西宁的人后,平静的对我说,小昔,我是爱你的,也许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爱,但至少我不会伤你的心,但是他会。

本来我想说我愿意。但是我咬咬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从他的话语里,听不到一丝的嫉妒和醋意,他知道留不住我,不论说多少话,做多少事。他只能无力的表白,最简洁的表白。它还是一下子就刺痛了我,突如其来的,他那么平静,平静得让我无法呼吸,无法假装无所谓。

但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是2001年的夏天。雨后的一个下午。我们隔着我家门前的两级台阶,我右脚站在上面,左脚悬在空中,他站在下面。台阶壁上长满了青苔,厚厚的,渗着水,散发着迷人的腥香。

我们没有跨下去,就那么站着,看他从左则慢慢转身,慢慢望外走,然后大步的快走,然后快速奔跑,最后消失在路的另一头。

那个夏天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我丢掉了我的旧脚踏车,粉红色轮子的。我像迷路的孩子一样在大街小巷疯狂的寻找。会不会,有一天,我和我的小哥哥也会这样走散,最终无从找寻?

而我的西宁,他动荡的生活和不安的灵魂,又会给带来怎样的甜蜜和忧伤?

秋天来的时候我穿了四只耳洞,左边一只,右边三只。西宁也有一只耳洞,在左边的耳朵上,有一根褐色的茶叶梗穿着,我总是喜欢亲它。穿好耳洞我站在西宁面前,认真地对他说,左边一只是为了和你一样,右边三只是你老婆的标记。笨蛋你知道吗,穿了耳洞的红颜来生还可以做女人。

他抱过我的腰,问,真的吗。

我点点头,真的。

他抱过我放在膝头上,来生还是做我的女人好吗,你一生下来我就要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呵护你,一直在一起。停了停,他吻吻我的头发,说,让你过好日子。

我的西宁,笨蛋西宁,他的情话是独一无二的情话,世界上最好的情话。

耳洞是在石头记穿的,穿好后就立刻买了2对乳白色的圆圆的我已经忘了叫什么石的耳钉得意地戴起,每天在镜子前转来转去,还不时用手去摸摸它们。几天后,耳朵肿了,奇痒无比还伴着一阵一阵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