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22本到700万本

恐惧当然是很好的新闻标题。但是，对创新感到恐惧与焦虑也会使我们无法看到新观念的更大潜能。人性总是倾向于相信：我们现在所知道与经历的一切，就是，也应该永远是未来运作的方式。

因此，在担心电话与留声机将取代音乐会与阅读时，当时的批评者完全无法察觉这些装置将把音乐与观念带给较广大的传媒受众的可能性。大多数人无法预见留声机，接下来是录音带，再之后是数字下载的音乐，将打造出如此庞大的粉丝群，以至于有一天，会有10万人聚集在足球场上，聆听现场演出的音乐会。

印刷机也曾遇到同样狭隘的思考方式。1452年，当约翰内斯·古腾堡（Johannes Gutenberg）使用其革命性的发明出版《古腾堡圣经》时，其成就并未造成太大轰动。在那以前，书籍一直都是由僧侣辛苦地手抄而成。每个字母都是被繁复而华丽地描画出来的；每个词都经过精心安排、仔细考虑，然后才被辛苦地誊写抄录。制作书籍被视为一种艺术形式——事实上，它被称为“黑色艺术”（black art，这个行业之所以得到如此不吉祥的名称，是因为在整天摹写字体之后，工作者的双手总是沾满黑墨水）。这些书籍的读者，绝大多数都是学者与宗教界精英。

如果经由时光旅行回到1424年并进入英国剑桥大学，你会发现一座欧洲最大的图书馆。在那里，你可以看见一份了不起的书目，列有122本书。这些书脆弱、庞大而美丽。由于书籍都是手工制作的，所以必须再过50年，图书馆的收藏才能达到更令人赞叹的330本（今天，剑桥大学拥有700多万本书籍）。

然后，突如其来地，僧侣们原本必须花费数月，甚至数年才能制造出的作品，在几小时内便完成了。当印刷机的传闻逐渐散布到欧洲各地时，僧侣们开始对这项新技术感到好奇，但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为此担忧。在他们看来，如此朴素的复制品，完全无法与他们精致的手工作品媲美。此外，大多数平民百姓都不识字，因此这项新技术基本上是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接受测试的。15世纪的欧洲，大多数人对书籍不感兴趣，也不会关心一架印刷机能做些什么。所以，即使印刷机开始对制书业产生影响，许多人仍觉得这项新技术不值一提。那些手工抄写书籍的人们，只把印刷产品当成次品——直到它在很大程度上接手了他们的产业。

有些政客与神职人员鄙视这项创新之举。正如伊丽莎白·爱森斯坦（Elizabeth Eisentein）在《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The Printing Press as an Agent of Change）中记载的，印刷机是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与科学革命的基础，这些社会运动将有关物理学、解剖学和其他各种科学的新观点传播到了各地。那些颇具影响力的观念促使社会离开中世纪，步入现代科学，并取代了教会所提供的观念。印刷机让资讯得以传播，摆脱了神职人员、国王、政客或宗教精英的掌控。

尽管如此，书籍要进化成某种可以轻易分享的事物，尚须一段时间。早期由僧侣手工制作的书籍体积庞大，而且非常沉重，有时超过20公斤，宽度与高度与今日的一整份报纸相当，完全无法随身携带。如果你想要读一本书，就得到某个地方去读它。你肯定不会带着它走。

当古腾堡与合作者研发印刷机时，其目的并不在革新书籍的尺寸或形状，而是要改进制作书籍的速度。举例来说，《古腾堡圣经》包含两册，共计1286页。它非常重，以至于人们必须站在读经台上才能阅读它。

根据书籍史学家阿里斯泰尔·麦克利里（Alistair McCleery）的研究，直到1502年，威尼斯的阿杜思·曼尼修斯（Aldus Manutius）才制作出体积较小、比较方便随身携带的书本，“这些书不需要读经台或阅读架，也不会让读者因为捧书而手臂酸疼”。可以说，曼尼修斯发明了他那个时代的手机。他想出这个主意：制作较小、可移动的书籍，让人们能够带到任何地方阅读——那是第一批放得进大外套口袋的口袋书。

一旦印刷机展现其改变权力结构的能耐，对于大量生产的新奇的印刷机械的恐惧便开始增长。麦克利里说，政治与宗教领袖大为恐慌，因为各式各样的新观念无须他们的帮助或允许，就能被民众分享。一位威尼斯法官谴责这种改变，声称：“笔有如处女，印刷机则是娼妓。”

虽然就法官而言，这种说法太香艳了一点，但弥漫在社会中的各种恐惧却是可理解的。过去，为了分享想法、意见和观念——即使只在有限的范围内，你也需要一支笔和书写的能力。当社会上出现印刷机，个人可以引起好几万识字者的注意时，情况便迅速改变了。过去，精英阶层（神职人员与贵族）只要控制住笔就能控制谈话。

相较于此，印刷机是不能被控制的——正如今日的互联网不能被控制一样。

这种科技臆想症之所以出现，部分是由于我们对新事物的恐惧，而在某些案例里，它仍然普遍存在于政府与公民自由的权力斗争中。2010年年初，当一群电脑黑客设法入侵某国的谷歌电脑服务器，并窃取使用者资料时，这种臆想症便清晰可见。根据所获得的情报，谷歌相信这些黑客与政府当局有所牵连，他们试图取得在其境内非法撰写博客的博主的个人信息。该国当局所关注的不仅是互联网与科技，还有这两者所创造的事物：无限制信息的传播渠道所具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