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恋情复杂心理的重造——解李金发《爱憎》一诗

象征派诗人写诗的时候,他的目标不在于把心里的感情叙述给读者,而在于使读者对他自己的内心世界产生一种更深刻的认识。李金发的诗《爱憎》也是如此。他对“爱憎”这个非常有感情色彩的题目的审美处理与浪漫派诗人的审美处理之区别显而易见。在《爱憎》这首诗里,李金发不是企图为读者重新创造爱憎的感受,而是企图通过爱憎的各种象征引起读者对客观现实中的神秘而无实体的世界的认识。诗人所要求读者的不是从他的作品学到一个客观的真理,而是要求读者跟他重新体验存在的奥秘。

从表面上看《爱憎》,李金发好像是描摹男女之间的爱情关系的发展过程。诗人用各种不同的象征形容爱情的各种情绪状态。但是,象征派诗人否定文学叙述的教导功能。所以要了解这首诗,就应该注意诗人所暗示的东西。当然我们还是必须首先了解诗表面上的意思才能够对这首诗有一个更深刻的理解和欣赏。

在《爱憎》第一节,诗人创造一个迫在眉睫的危险的气氛:“夜色”快要“侵伐”了,诗里边的“你”和“日光”一样孤立地面临威胁。第三行诗人写“用日的微光”,可能是象征“你”的“抵抗”力量太小,诗人好像是在告诉“你”在这可怕的世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不下去。

在第二节诗人逆转笔调,为第一节诗中的“你”提供安全感与安慰。第二行的莫名其妙的“他”可能指前一行的“你”或诗人本身。“他”也可能指诗人与他情人之间的爱情。这节最后两行也是难以捉摸。诗人的记忆的死亡可能表示诗人在他情人的臂里,抱住情人时他忘乎所以。

下一节,诗人在头两行使用一种很复杂的诗歌结构:

我们的心充满无音之乐,

如空间轻气的颤动。

李金发在这儿使用第二行的明喻来形容第一行的自相矛盾:“无音之乐”。他的意思不是说他们的心里的音乐没有声音,而是说这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到。李金发这样表示相爱的男女之间的非常密切的关系。在第三、四行,诗人写道:“无使爱情孤寂在黑暗,任他进来如不速之客。”诗人很明显地恳求情人承认并且接受他的爱情。“不速之客”象征爱情的意想不到的突然性。

第四节也写得朦胧。但是在这节里李金发用了一个比较明显的象征。在第二行他写道:“孤立而单调的铜柱”,他用“铜柱”来形容他在前一行所写的“我的爱!”在爱情的情境中这个象征带有一种阴茎般的意象。李金发这样做并不是淫猥而只是暗示情人之间的关系的一个方面。在这节最后两行他写道:

关心瘦林落叶之声息,

因野菊之坟田里秋风唤人了。

在这两行中,诗人用“瘦林”、“落叶”、“坟田”、“秋风”这些象征描写一片荒凉。在感情上,头两行的爱情的强有力的流露和后两行的阴沉气氛形成显著的对比。这个很急骤的逆转笔调表示恋爱的根本真谛之一,即一个人在热恋中势必偶尔想到失恋的可能性而产生一种恐惧。

在第五节诗人写道:“如要生命里建立情爱,即持这金钥开疑惑之门”,这两行和前一节一样,又一次谈到爱情的根本问题,即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所包含的冒险性。“金钥”象征爱情,而“疑惑之门”象征爱情的易变性。在第三、四行李金发写道:“纵我折你陌上之条,昨日之静寂是在我们心里。”这两行的意思难以捉摸。中国古代诗歌《陌上桑》讲男女爱情,诗人这里暗用传统典故,也是以“陌上之条”象征情人的恋爱。在第四行,“心里”的“静寂”表示恋爱的心灵的宁谧。诗人似乎是告诉情人,即使我将来可能否认你的爱情,我们还是会有今天的“静寂”,这个“静寂”虽然只是一个记忆,但它还是会留在我们的心里。

第六节描写情人离开诗人。李金发写道:“呵,不,你将永不回来,/警我在深睡里,/迨生命之钟声响了,/我心与四体已僵冷。”这节与第一节呼应,一写梦的开头,一写梦的结尾。尽管“梦”在诗歌的第一部分一次也没出现,但是,它的含义显而易见,即第一节的临近“夜色”和第二节的死去了的“记忆”,后者表达了入睡的不省人事。另外,整个第一部分的超现实的气氛产生一种梦幻一般的景色,而这个梦境应该是诗人与情人之间的热恋的暗喻。“警我在深睡里”,表示失恋的残忍性。在这节最后两行,诗人好像是说没有了情人,他就连活着的“心”死了。

在诗的第二部分第七节他写道:“时间逃遁之迹/深印我们无光的额上,/但我的爱心永潜伏在你,/如平原上残冬之声响。”“深印”他们“额上”的“迹”就是抬头纹,诗人是说,经过很长时间,他们都老了,但是诗人对他过去的情人的爱情还存在,不过到现在诗人的爱情在情人的心里已经变成了“残冬之声响”了。换言之,诗人的恋爱在情人的心中不再起反应。

第八节描摹他精神衰颓。在第一行他写“红夏偕着金秋”,“红夏”在这儿象征他过去的爱情,而“金秋”象征爱情的丢失。正常情况下“金”这个字有一种积极的意思,但在这儿诗人似乎是讽刺。第二行也带点儿讽刺,“每季”象征时间毫不留情的流逝。他这儿用的动词“问讯”有一种友好的意思,但是在这节中,“每季”来看的就是诗人在生活中的“空谷之流”,这个“流”很可能是流落他乡的“流”,即诗人是被爱情流放的。第三行的“祖先之故宫”象征诗人自己与他的“颓废”。在第四行诗人写时间的流逝消磨了他的年头,也消磨了他心头的爱憎。

在第九节,第一行的“足印”象征诗人对情人的记忆,第二行的“曲径”象征诗人悲剧性的生命。

在第十节诗人写道:“夜儿深了,钟儿停敲,/什么一个阴黑笼罩我们;/我欲生活在睡梦里,/奈他恐怕日光与烦嚣。”“钟儿停敲”似乎是指第六节第三行的生命之钟,“停敲”暗示着一种绝望感。诗人在诗歌的第一部分所暗示的梦境,与这节的“睡梦”形成显著的对比,一是对热恋的暗喻,一是诗人寻找熟睡的麻木。诗人要逃避他的又痛苦又“阴黑”的存在,而“睡梦”成为他的避难所。

第十一节描写爱情的丢失。他使用的象征是“蜘蛛”的“网”。“知交”象征爱情,“网”是把爱情绞杀的。第四行是说失恋以后我们再也不能体味到生命的“秋实”。

最后一节写几乎忘却“听惯之音”,这个“音”暗示“无音之乐”,诗人最后一次提到他过去的恋爱:

愿倩魔鬼助我魄力之长大,

准备回答你深夜之呼唤。

“呼唤”实际上不是情人的,而是诗人在他最想念情人的“深夜”,在他自己的记忆中听到的。在这最后两行,我们可以看出来这诗题目中的“憎”的出现,也会理解作者在诗歌的开头引用魏尔伦的那句诗的原因。这两行表达诗人对情人的憎恨与复仇心理,正如魏尔伦所说:“让我们成为丑恶吧”,诗人想“魔鬼助我魄力之长大”。在这情况下,诗的最后一行的“准备回答”,带有一种暴力的色彩。

(美国进修生白培德)

爱憎

李金发

“Soyons scandaleux sans plusvous gêner。”

Paul Verlaine

我愿你孤立在斜阳里,

望见远海的变色,

用日的微光

抵抗夜色之侵伐。

将我放在你臂里,

使他稍得余暖,

我的记忆全死在枯叶上,

口儿满着山果之余核。

我们的心充满无音之乐,

如空间轻气的颤动。

无使情爱孤寂在黑暗,

任他进来如不速之客。

你看见么,我的爱!

孤立而单调的铜柱,

关心瘦林落叶之声息,

因野菊之坟田里秋风唤人了。

如要生命里建立情爱,

即持这金钥开疑惑之门,

纵我折你陌上之条,

昨日之静寂是在我们心里。

呵,不,你将永不回来,

警我在深睡里,

迨生命之钟声响了,

我心与四体已僵冷。

时间逃遁之迹

深印我们无光的额上,

但我的爱心永潜伏在你,

如平原上残冬之声响。

红夏偕着金秋,

每季来问讯我空谷之流,

我保住的祖先之故宫既颓废,

心头的爱憎之情消磨大半。

无用踌躇,留你最后之足印

在我曲径里,

呵,往昔生长在我臂膀之你,

应在生命之空泛里沉默。

夜儿深了,钟儿停敲,

什么一个阴黑笼罩我们;

我欲生活在睡梦里,

奈他恐怕日光与烦嚣。

蜘蛛在风前战栗,

无力织世界的情爱之网了,

吁,知交多半死去,

无人获此秋实。

呵妇人,无散发在我庭院里,

你收尽了死者之灰,

还吟挽歌在广场之隅,

跳跃在玫瑰之丛。

我几忘却这听惯之音,

与往昔温柔之气息,

愿倩魔鬼助我魄力之长大,

准备回答你深夜之呼唤。

(选自《食客与凶年》,北京北新书局,19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