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金色早晨的恋歌——读李金发的《晨》

《晨》收在李金发的诗集《食客与凶年》中。按集子前后一些作品的写作时间来看,这首诗应写于1923年。当时作者是不满23岁的青年。

五四文学革命以后,散文诗随着新诗一起诞生了,但是优秀的脍炙人口的佳篇不是很多。直到1924年鲁迅的《野草》陆续在《语丝》上刊登,散文诗的艺术才算达到了一个高峰。李金发的这首《晨》,写在鲁迅的《野草》之前,是对抒情性的散文诗一次美丽的尝试。就想象的新颖与表现的熟稔来看,不仅超过了他前此写的《明星出现之歌》,就是与同时产生的其他人的作品相比,这首散文诗也是毫不逊色的艺术佳品。只是当时人们不太看得懂李金发的象征诗,他的这颗闪光的珍珠也就淹没在冷淡与责难的灰尘中了。

《晨》是一篇写爱情的散文诗。它的背景是清晨的到来与黑夜离去的时刻。在这个背景中出现的是诗人自己——“我”和与“镀金的早晨”一样美丽的姑娘,即“我”的恋人。诗里写了金色的早晨姑娘到来时的欢愉与庆幸黑夜消逝的情景,黎明和夜色、现实与回忆有意地编织在一起,呈现一种时间的流动感。

诗的第一个自然段,以最美的想象写姑娘与早晨一起到来的欢快与神秘之感。在诗人的笔下,人与自然都染上了很强的欢愉的感情色彩。也许这是全篇散文诗中最美的一段文字了:少女到来时的缓缓的步履,快乐而又羞涩的情态,无法分辨的晨露花香的气息,写得非常具体而形象,着墨鲜明而又略带含蓄。人物的心灵与情态如一幅霞光中爱的天使之画呈现于诗里。早晨来的琅琅有声和“数他神秘的步骤”,写的是“镀金的早晨”,更主要的是衬托“我”的心境。因为自己怀念少女的到来,自然的景物也变得更加美好而富有感情了。中国古代诗歌中以自然之美来形容人物之美的作品是很多的,即以著名的曹植的《洛神赋》为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露,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绿波。”李金发懂得古典诗歌的传统,也熟悉那些意象,他把早晨拟人化,写得很美,也就强化了在“镀金的早晨”中走来的少女之美,同时自己内心的欢悦之景也得到有力的渲染。

第二自然段:“你的臂儿张着向我,呵,他们倦了如我未醒的深睡。”写早晨会面时的拥抱。这里的“倦”指的恐不是疲倦,而是一种缠绵缱绻之情,“未醒的深睡”便可以合理地理解为沉醉之意了。

第三自然段,劝少女在自己身旁坐下,脱去那被朝露打湿的鞋儿,问她手里摘的是什么花朵。这花的香气已染满少女身上,而这花朵因为离开了一起玩耍的小山羊而哀戚,变得渐渐枯萎了。少女的胸膛如花一般芬芳,而这花又如小山羊一样的温驯可爱。写花,写小山羊,都是为了写少女,写自己热恋的感情。

第四自然段,写两人由相对而坐到漫步户外的情景。诗人在为少女作画。少女一会露出微笑,一会儿显出庄重的神气,有时又调皮地向“我”“多看几眼”,诗人故作嗔怪地说:如你再这样顽皮,我就搁下自己的画笔了。下面几句写得含蓄、朦胧,又十分美丽:

夜鸦染了我眼的深黑,所以飞去了;玫瑰染了你唇里的朱红,所以随风谢了。我们到小径隐藏了去,看衰草在松根下痛哭。

黑夜逝去,黎明到来,我的眼睛更加明亮,你的唇如玫瑰般鲜红。我们趁着这早晨美好的时光,到户外小径去漫步,看松根下被踏倒的小草在“痛哭”。接着三段,都写黑夜的逝去,自己盼着少女早晨的到来,“如你不来,我将梦见你在我怀里”。“叫喊,愤怒与呜咽”的黑夜总算离我们而去了,虽然它去得是那样的无奈和痛苦。

这首散文诗显得活泼,富有人情味,主要是诗人的丰富的想象,大量地赋予生命的自然以人的性格。一些自然物通过拟人化的手法,都具有了人的感情色彩。镀金的早晨可以迈着神秘的脚步,披戴着琅琅的环珮向人们走来;芬芳的花朵可以离开同玩的小山羊而无限悲哀;松树下面的小草可以因为被踏倒或风吹倒而发出伤心痛哭的声音;无可奈何离去的黑夜从门限出去时竟会发出那么令人讨厌的“叫喊,愤怒与呜咽”。传统诗歌中“移情于物”的美学原则,在象征派诗人的笔下有了更为开阔的拓展。这些自然景物不仅起到强化抒情的作用,它们本身都成了一种感情的象征,而具有了独立的深层内涵。它们或象征美的情感,或象征为了美的获得而付出的感情的代价,或者象征对美的情感压抑扼杀的黑暗丑恶的势力,拟人化从一般的强化抒情而进入了象征的意象的层次。这正是《晨》中的艺术手法与一般的拟人化方法不同的地方。

一首抒情的散文诗比一首抒情诗艺术容量更大一些,但这艺术容量可能被诗人挥霍掉。李金发懂得发挥散文诗的特性,注意捕捉一些具有鲜明形象性的细节描写,如“你一步一步走来,微笑在牙缝里”,如果把这个细节描写换成“嘴上露出微笑”,就会失去新颖而降为平庸了。“夜鸦染了我眼的深黑,所以飞去了;玫瑰染了你唇里的朱红,所以随风谢了。”如果写成“我的眼睛消散了夜色,变得更加明亮;你的唇里染上了朱红,玫瑰便凋谢了”,就失去了诗意而成为索然无味的散文了。作者懂得诗与散文的差异,他注重的是诗的表述意象的鲜明性与蕴蓄性。这些创造,极大地增添了这首散文诗的美感效果。

有些措词造语故意避易而就涩,读起来不那么顺乎自然,却在新奇中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裙带儿拂去了绒菊之朝露,气息如何,我全不能分析”,“我全不能分析”这一个冷漠而概念化的句子,比“我无法嗅出”这样习惯的句子好得多,起码使人读了产生一种新奇感;“来!数他神秘的步骤”,“步骤”是一个逻辑思维色彩很强的词,而“脚步”却是一呼即出的习惯用语,去习惯而就生僻,产生了更高的艺术效果。类似这样的用法,非象征派诗人是很少用的。李金发不避生僻怪异,把人们熟悉的与不熟悉的搭配在一起,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新奇的审美效果。有些诗里用得多而滥了,就会破坏人们接受的美感限度,这首散文诗《晨》却很少这样的弊病。

就风格来看,这篇散文诗具有一种宁静、透明、清新而热情的特征。“你”是一种美的爱情的象征,黑夜与清晨的对立,象征了两种生活的氛围。诗人以金色的早晨为抒情的主要背景与色调,对爱的描写中,充满了微笑、露珠、朝气、花香、小径的漫步、迎风的呼吸和愉快的眺望,黑夜的呜咽只是这种美的爱情获得后的失败者、逃遁者,不占诗篇的主要地位。象征的描写与直接的抒情结合得很恰切,前后有机地呼应,开篇是盼望少女来临的实现,是早晨神秘脚步的伴随,结尾是表白自己的心境:“如你不来,我将梦见你在我怀里”,是黑夜无奈地退去,笔调含蓄中透着明快,热烈中藏着柔情,艺术表现相当完整。一首恋爱曲也是一幅美丽的晨光篇。你读了会被它的美所感染,会为诗人这一艺术世界的创造而惊叹!

(孙玉石)

李金发

你一步一步走来,微笑在牙缝里,多疑的手按着铃儿,裙带儿拂去了绒菊之朝露,气息如何,我全不能分析。镀金的早晨,款步来了,看呀,或者听环佩琅琅作响了,来!数他神秘的步骤。

你的臂儿张着向我,呵,他们倦了如我未醒的深睡。

进来,向我旁边坐下,解去那透湿的鞋儿,你摘的是什么花朵。芳香全染在你胸膛里了,不看见么,他们正因离去同玩的小山羊哀戚了。

勿装出一半微笑,一半庄重的脸来,我画笔儿将停滞了,如你多看一眼。夜鸦染了我眼的深黑,所以飞去了;玫瑰染了你唇里的朱红,所以随风谢了。我们到小径隐藏了去,看衰草在松根下痛哭。

你呼吸在风里,我眺望在远处,他们都欲朝黑夜之面而狂奔了。

黑夜才从门限里出去,他多么叫喊,愤怒与呜咽,如你不来,我将梦见你在我怀里。

奈黑夜才从门限里出去。

(选自《食客与凶年》,北京北新书局,19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