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神仙的莲座,萍妃彻底脱变成一个凡人。身边没有仆人,没有同伴,孑孓一人,心怀那渺茫的期望,面朝北,昼夜兼程。一开始还能见到低矮的农舍,零星的农田,随便走进谁家,总能讨得一些吃喝。走了几日,塞北的朔风夹裹着沙砾扑面而来,吹的人睁不开眼,阳光像蛋黄,高高地钉在天上,散发不出一点热量。远远地看见两盏绿色的灯,走近了,原来是狼的眼睛。萍妃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昏了过去。
那野狼围着萍妃转圈,却并不动口。兀鹰俯冲下来,站立在野狼的脊背上,用带钩的嘴,对准野狼的眼睛。那意图最清楚不过,只要野狼敢咬萍妃一口,兀鹰立马就会啄瞎野狼的眼睛。
喧闹的风停息了。野狼的脊背上驮着萍妃,兀鹰守候在半空。流动的沙海里,镶嵌着狼的蹄印。干枯的红柳把枝桠伸向半空,祈求佛的泪珠,梭梭草在饥饿中挣扎,偶尔,看见那沙石裸露的地方,停放着累累白骨。
萍妃睁开眼,以为自己在驴背上颠簸,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左顾右盼,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丢儿——!太阳震颤了一下,落下了光的粉末,远远的沙丘上,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墓碑。
野狼驮着萍妃,来到石碑前停下,兀鹰站在石碑的顶端瞭望,地心里升腾起蓝蓝的火苗,墓碑上隐隐地再现媚娘的容貌……仿佛早就相识,心有灵犀。萍妃面朝媚娘下跪,献上一丝虔诚,一丝仰慕。而那媚娘却阴郁着脸,满眼含悲,朱唇微启,似乎要告诉萍妃什么,有一种难言之隐。萍妃敞开心的窗口,倾听着媚娘的心声: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特别注重感情,放下菩萨不做,却要到北国去会见什么“夫君”,想那钦宗正在北国受辱,即使去了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即使见了面也不一定能在一起厮守……这些话听起来耳熟,萍妃不为所动。经过欲火冶炼的生灵,胸腔里只剩下感情:即使再把我放在苦海里浸泡上一千年,仍然无法改变我对钦宗的眷恋。媚娘姐姐,妹妹知道您是当过皇帝的人,为我们女人挣足了脸面,萍妹子别无所求,只在姐姐面前讨个吉祥、讨个祝福。来年柳絮飘飞的时节,萍妹子会为姐姐折一片柳叶,写信告知妹妹的去处……
那媚娘一声长叹,身子逐渐隐去,萍妃转过身来,看见野狼站在不远的地方守候,方才知道自己是骑着狼一路前行。肚子饿了,兀鹰扯下天上的白云,送给萍妃充饥,睡意袭来,便躺在沙窝里酣睡。一觉醒来,看见沙海里有一片绿洲,绿洲的中心,隐映着碧蓝的湖。萍妃在湖边久站,看湖心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面容憔悴,衣袂破烂,有一种铅华不再的隐忧。她慢慢地褪下衣裙,把自己的身子溶入湖水中,水波纹以萍妃为轴心四下里扩散,鱼儿相互追逐着,争食萍妃身上的水珠;白天鹅飞来,落在湖里,陪伴着萍妃沐浴;兀鹰停在半空,睁大眼睛瞭望;野狼卧在湖边上酣息,半睡半醒;孔雀仙子悄悄抱走了萍妃的衣裙,把破损的地方缝补……洗掉了困乏的萍妃穿上孔雀仙子送来的五彩霓裳,披散着长发坐在湖边,白天鹅围上来了,煽动着翅膀翩翩起舞。
冰轮初上,湖面上一片寂静,萍妃躺在草丛中,酣然入梦。突见一蓑翁划着小船而来,停靠在萍妃的面前,上岸后面对萍妃唱个喏,口中念念有词:娘娘万福,我乃东海龙王熬广的门将,我家主人有请娘娘到龙宫一游。萍妃款提罗裙、轻移莲步,跟着蓑翁上了小船。
恍惚中来到一处地方,只见那奢靡豪华远在东京皇宫之上。龙王熬广亲率十九个儿子、十个女儿出宫迎接。看那些龙子一个个英俊潇洒,观那些龙女一个个婀娜多姿。大家簇拥着萍妃来到大殿内,早有侍女为客人摆好了琼瑶佳酿。萍妃感到奇怪,只见龙王的众多女儿中竟然有素和媚娘的身影,随即释然,大千世界,容貌相似的女人多得是,并不见得那龙王的女儿就一定是媚娘和素。少顷,笙歌齐鸣,海螺姑娘身着霓裳翩翩起舞,媚娘和素分坐两边,为萍妃献上葡萄美酒。萍妃看着身边的两个美人儿,唐突地叫了一声:素——
那素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哎。随即改口道,我不叫素,我是父王的第十个公主彩珠。萍妃哽咽道,我也知道你不叫素,可是我原来的舞蹈老师特别像你。媚娘自我介绍道:我叫芳娘,是父王的第八个公主。其实我就是媚娘,我们这些神仙界的姑娘们都有一段奇缘,生与死对我们来说都很平常。就像彩珠妹妹,灵魂已经跟米粒配为夫妻,真身子仍然在龙宫陪伴父王。
这时,龙王的第十九个儿子鸿涛来到萍妃跟前,盛情邀请萍妃跟他共舞,乐队奏响欢快的西班牙斗牛曲。萍妃连说不可,我已经贵为皇妃,男女有别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千万不要乱了伦理。鸿涛单膝跪地,竟然向萍妃求婚:萍儿,我知道你是南海观音的御妹,为一段未了的孽缘,下凡跟那钦宗结为连理,现今你俩的缘分已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再不要去那北国受罪,本王子仰慕萍妹久矣,如不嫌弃,即刻成婚。
那萍妃哭诉道:想那钦宗当年在位之时,对臣妾百般恩宠,现今吾皇有难,臣妾唯有赴汤蹈火,倾心相助,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才不枉夫妻一场。王子求婚,实难从命。
岂料那媚娘和素一人拽萍妃一只胳膊,强拉萍妃跟十九弟鸿涛拜堂成亲,鼓乐齐鸣,花烛高照,那萍妃心急如焚,高声喊道:兀鹰救我!
萍妃惊恐地坐起来,看那冰轮高照,湖水里洒满明亮的月光,兀鹰站在山峦上守望,野狼惊恐了,对着夜空嗥叫。捋顺思绪,原来是南柯一梦。
那萍妃睡不着了,翻身骑在狼背上,匆匆而去。不一日来到贺兰山下,但见那壁立千仞,上山的路陡峭而险峻。野狼躺在路边,满含祈求的眼神:我已经老了,心力憔悴,无法再驮娘娘翻过大山,万望娘娘好自为之。说毕闭上眼睛,气息奄奄。萍妃看那崇山峻岭高耸入云,一条小路挂在悬崖峭壁之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若要翻过此山,比登天还难。兀鹰在天空不停地盘旋,萍妃坐在野狼身边,手抚着狼的身躯,希望那野狼能够睁开眼。野狼浑身抽搐了一阵子,将四蹄伸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萍妃用手刨了一个土坑,将狼的躯体就地掩埋,堆起一冢土丘,对着土丘洒了几滴热泪,把拖地的裙裾绾在腰间,打成一个结,捋了捋头发,义无反顾,朝山上爬去。正行间,突见一顽童骑一只老虎顺山而下。那顽童光着身子穿一件红裹肚,头顶上绑两只小辫,一见萍妃立刻翻身下了老虎,面对萍妃双膝跪地,口称“母后”。
那萍妃一见顽童不由想起自己的儿子清。双手将顽童扶起,抚摸着顽童的脑袋问道: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崇山峻岭之中?你的爹妈是谁?那顽童仰头回答:我乃老令公杨继业的第九个儿子杨延光,父王今早对我说,他夜观天象,今天有一个贵宾来访,要我下山迎接,想不到遇见了母后。
萍妃满脸不悦,说:想不到你小小的孩子也会撒谎,我只知道杨令公有八子二女,从来没有听说过老令公还有第九个儿子。那顽童说,有些事我一时半会跟母后说不清,母后不妨先骑上老虎上山,到那天波府后,父王自然会把前生后世之事全部告诉母后。萍妃有点哭笑不得,那天波府乃是先皇赏赐于杨家将栖居之地,建于东京城内,这崇山峻岭中那里还来个天波府!况且这里山高路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见这顽童绝非平常之辈,还得提防一些才是。那顽童也看出了萍妃心中的怀疑,再次申明,母后如若不信,可问那天上飞的兀鹰。
萍妃抬起头,只见那兀鹰绕着山峦飞翔,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虽然满心疑虑,但也无可奈何。看那老虎卧在路边,满含期待的眼神。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得听天由命。翻身骑上老虎,那顽童在老虎的屁股上猛拍了一巴掌,老虎竟然四蹄腾空,飞上了云天。
少顷,老虎按落云头,平稳地降落在一幢深宅大院的门前。门楣上大书三字:《天波府》,那装饰之气派跟东京城里的天波府并无二致,方才相信顽童所言之事属真。只见朱红色的大门开启,老令公和佘太君亲率儿子、儿媳、女儿、孙子、重孙出门迎接。老令公欲行君臣之礼,被萍妃上前扶住,含泪道:老前辈您这是折杀晚辈也,想那钦宗虽然对臣妾百般恩宠,但是臣妾进宫以前仍然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民女,那能比得上老将军功劳盖世!八姐、九妹上前,先向萍妃施礼,然后侍立萍妃两边,搀扶着萍妃前行。那萍妃左右瞧瞧,看那八姐和九妹非常面熟,却记不起她们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