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钥匙上的同心结 五

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都结束了,客人们走光后樊明华说他很饿,要老婆为他做一碗疙瘩汤,多调些辣子和醋。

钟丽娟看着丈夫,浑身像散了架那样酸痛。一个多月来没日没夜的操劳,终于迎来了结束。小院内静悄悄,一对老夫妻歪在沙发的两头,电视开着,几个演员正在舞台上表演着什么,现在的电视剧基本上没有什么看头,所有的剧情都看起来虚假而夸张……不知道为什么钟丽娟想起了日本电影《望乡》,想起了阿琪婆,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生受尽折磨,到老来儿子也嫌弃妈妈的名声,阿琪婆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钟丽娟是幸运的,儿子结婚了,还有丈夫陪伴。

好像一场排练了许久的戏剧,演出结束后观众已经走光,演员感觉不到喜悦,反而有些空虚。

樊明华看妻子歪在沙发上久久不愿意动弹,不得已自己走到冰箱前,看冰箱里除过几个冷冻的馒头,什么都没有。钟丽娟是个精细之人,给儿子去西安结婚前已经把冰箱里的食物清空。这几天来大宴小宴不断,宴席的承办者却饿着肚子,看起来匪夷所思,却不难理解,老两口光忙着招呼客人,客人们并不关心老两口吃了没有,给儿子结婚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情,稍有疏忽就会出现纰漏。

樊明华开了屋门,打算去街上买方便面。钟丽娟从沙发上懒懒地坐起身,问道:“你去干啥?”

“买桶方便面。”樊明华回答。

“多买一些,我也饿了。”

连日来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钟丽娟当真累了,女人连做一碗疙瘩汤的力气都没有。人人都是这么走过,结婚生子,然后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孩子结婚时意味着这一生一大半路程已经走完,剩下的时光就是一天天变老,夫妻携手度过生命中最后的岁月。不过樊明华没有遗憾,也没有那种老之将至的感叹,感觉中这一切都非常自然。买好方便面樊明华回到自家的屋子,看老婆歪在沙发上仍然不愿意动弹,樊明华烧好开水,给自己和老婆泡了两桶方便面,夫妻俩相对无言,默默地把方便面吃完,钟丽娟突然抱住丈夫大哭:“明华,你六十岁了,咱俩的工资够花,该办的大事已经办完了,你再不要去开汽车了,再不要离开我,我孤单……”

樊明华感动着,有点陶醉,夫妻俩结婚三十多年了,钟丽娟从来没有主动对樊明华表示过亲近,那种冷艳和矜持让男人对女人产生尊重,人的感情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加浓,钟丽娟依靠自己的魅力把丈夫完全征服。樊明华把老婆搂紧,在老婆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两口子结婚三十年,樊明华很少亲过钟丽娟的嘴,年轻时强吻过那么几次,每次都是钟丽娟奋力把丈夫撕开,有洁癖的女人嫌丈夫嘴上有烟味、有汽油味、有男人的那种口臭。以后樊明华就不敢在妻子面前放肆,两口子亲热时吻一下钟丽娟的额头。可是这阵子,在儿子结婚后的那天晚上,在自家的四合院内,钟丽娟在丈夫的怀里有些失重,女人把眼睛闭着嘴驽起,那暗示非常明显。樊明华犹豫了一下,终于禁不住诱惑,嘴唇对着嘴唇,做一个深呼吸,恨不能把老婆吸进肚子里。

太阳从家家门前过,家家的日子都不尽相同。寻常老百姓一辈子忙忙碌碌,他们没有什么野心,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是想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一些,有意无意之间,他们为社会的繁荣付出了一生。几个月后樊明华在延安运输公司办理了退休手续,一个月退休费只有一千几百块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改革开放后职工的月工资跟公务员的工资差距拉大,就像樊明华,退休后的基本工资不及老婆钟丽娟的一半。樊明华能想得开,下岗十几年,樊明华一天也没有闲着,挣了不少钱,虽然给儿子买房子买车结婚花去了一大半,樊明华还有一些积蓄,下半辈子够花。

在究竟卖不卖那辆半挂车的问题上樊明华犹豫了许久,开了四十年汽车,对车竟然有了深厚的感情,经过友好协商,樊明华把汽车承包给一个好友同行,这样一来樊明华就有更多的机会在家里陪伴老婆。那是一段相对休闲的日子,虽然利润因此少了许多,一个月也能有一万多块钱的收入,如果把车卖掉,那就什么都没有。

丁宁的爸爸离休了,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离休是一种必然。那是樊杰和丁宁结婚后的第二年春天,钟丽娟突然接到樊杰的电话,儿子在电话里告诉爸爸妈妈,说岳父岳母想来小县城转转。

这对钟丽娟和樊明华来说,无疑是重大事件。中国的普通老百姓都惧怕官员。那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卑微,樊明华在亲家面前有种低人一等的自惭。

初夏的日子,黄土高原上天高云淡,满世界一片葱绿,太阳炎炎地照着,却不太热,一阵凉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樊杰和丁宁亲自开车,把岳父岳母送到县城。樊明华夫妻俩特意在县招待所设了一桌,招待亲家老两口。四位老人见面,互致问候,表面上看起来丁宁的爸爸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矜持而不失领导者的风度,可是细心的钟丽娟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感觉中亲家一下子变老了,好像有什么心思,顾虑重重。

钟丽娟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儿子媳妇的肚皮微微隆起。这么说来钟丽娟快当奶奶了!那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字眼,记忆中钟丽娟还在奶奶的怀里撒娇,却怎么一下子突然变老?其实钟丽娟跟儿子媳妇关系融洽,双方都是知识女性,在一起的时间不多,见面时总要秀一下恩爱,相互间表示亲热。吃完饭一家人回到四合院,小院内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大家把椅子搬出来坐在院内,院子里一树樱花正在怒放,夕阳挂在树梢上,凉风习习,丁宁的爸爸不由得感叹:“这里的空气带着一股清香。”

以后的几天,樊杰和丁宁回西安上班,樊明华亲自开车,带着俩亲家和老婆游览陕北的各处景点,离休的老领导渐渐地开心了,也不知是由衷还是故意地说:“人一辈子干啥都行,就是不要当官!”

樊明华不知道怎样应对,未置可否地笑笑,心里疑惑着,当官也有烦恼?几千年来读书当官的观念根深蒂固,金榜题名成为人生追求的目标。即使现今社会,一个人的学历成为求职、升官的敲门砖。樊明华小学都没有毕业,一辈子只会开车,没有尝过当官的滋味,自然不理解当官者的心态,也许亲家刚从高官的位子上下来,还有些不太习惯。樊明华若有所思地说:“慢慢地就习惯了。”

丁宁的爸爸看樊明华半天,感觉中亲家这句话有点费解,那不是安慰,带着一种揶揄,可是你又无懈可击,只能自言自语:“不习惯有啥办法!”

尽管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摩擦,丁宁的爸爸还是很愉快,那种离休后的失落逐渐消除,不知不觉已经在这座小县城居住了十多天,那一天晚上从壶口瀑布回来以后,丁宁的爸爸开始收拾行李,非常诚恳地跟樊明华和钟丽娟告别:“亲家,感谢这十多天来你们对我们的热情款待,明天我们就打算回去了,以后有机会还来。”

钟丽娟老两口尽力挽留,无奈亲家去意已决,樊明华只得说:“好吧,明天我开车送你俩到西安。”

这是在县城的最后一晚,吃过晚饭四个老人在院子里聊天。高原的夏夜凉风习习,天上缀满闪光的星。丁宁的爸爸突然心血来潮,说他打算把西安的房子卖掉,要亲家樊明华在小县城为老俩口买一幢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