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错位 二

下玄月上来了,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刘全喜还在抽烟,睡意全无。抱养孩子的愿望几年前就有,毛蛋妈穿针引线,把娘家哥哥的一个儿子过继给刘全喜老两口,还写了契约,刘全喜给毛蛋的舅舅付了五十元现金。当年五十元钱对农村人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一头肥猪才卖五十元左右,需要整整喂一年时间,刘全喜在所不辞,有儿子才有盼头。孩子在全喜家生活了几个月,刘全喜为孩子报了户口,取名刘诚。按理说这件事不应该有所折腾,可是刘诚的亲妈过一段时间就要来看孩子一次,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问孩子能吃饱饭不?在家里受气不?加之孩子过继时已经记事,见了亲妈免不了撒娇。刘全喜思考了许久,终于把毛蛋妈叫来,让娘家哥哥把孩子带走。

小女孩醒来了,拉出响亮的哭声。老婆把煤油灯点亮,打算给孩子喂奶,一看,老头子不在身边睡觉,吃惊不小:“这老家伙,是不是又去赌博?”隔着窗子向院子里一看,石墩上坐着老头,于是光身子下炕,把老汉拉进茅屋,劈头就问:“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有啥想不开?”

全喜老汉把烟锅灰在炕沿上弹掉,看小女孩坐起来了,一边揉眼睛一边哭喊着:“奶、奶——”

老婆子手脚麻利地拿过暖水瓶,倒了半瓷缸子热水,把孩子的奶瓶子放进瓷缸子里温热,老两口看孩子吃完奶又睡着了,全喜老汉这才哀叹一声,说:“我怕咱这是竹篮子打水,瞎忙活一阵子,到头来是替别人养娃。”

老婆子把全喜老汉拉进被窝,热身子贴着老汉冰凉的前胸。算起来两口子年龄并不大,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岁。农村人常年跟土坷垃打交道,脸上过早地显露出土色,男人上了四十岁就被称作“老汉”,活过六十岁就算高寿。

月光从窗子渗进来,屋子里显得朦胧,全喜老汉脸对脸跟老婆睡着,看老婆好似一朵绽开的秋菊。思绪又把他拉回那个年代,春节前其他长工都回家过年,全喜是个孤儿,只能留在地主家替东家照料牲畜,除夕夜一大家子团圆,全喜也被请上餐桌,吃了一顿美餐。吃完饭全喜回到牲口圈给骡马添草料,一个女人把她从身后抱紧。

全喜不用回头,知道那女人是谁。老实说东家对他不错,做那种事有悖于良心。不过女人不骚情男人不敢近身,看样子两个人早就有染,地主老儿却毫无察觉。那是一场预谋,地主的小妾偷了一些银两和首饰,跟上长工小伙子私奔。

那是一段充满憧憬的日子,回想起来惊险刺激,为了避免东家派人追赶,一对有情人日藏夜奔,也不知道跑了多远,这一天来到山河村,估摸着东家找不到这里,于是就在这里住下来。

山河村的住户大都来自五湖四海,家家都有一部不尽相同的逃难经历,相处和睦却从不打探对方的过去,这也许是一种契约,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告诉别人的秘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虽然荒芜却地广人稀,一九六零年前后又有十几户农民迁徙到这里定居,村民们虽然贫穷但是不缺粮食。

日子在不经意间溜走,一晃几十年过去,村外的坟茔一年年增多,茅屋内家家都传出婴儿降生的哭声,人口每年都在不断地增加,唯一不变的就是刘全喜老两口,不论谁家的孩子结婚刘全喜都要去吃席,过年时特意准备一些毛钱和核桃枣儿落花生,看大人领着孩子前来拜年,老两口总喜欢给孩子发一毛钱的年钱,对于孩子来说,当年一毛钱就是一笔“巨款”,可以买十个洋糖一盒万金油,临走时还要给孩子的衣服兜里把零食塞满。可是到了晚上,老两口坐在炕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空落落的,感觉不是滋味。

这阵子他们终于有了孩子,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抱养别人的孩子一点也不踏实。那个bj知青以后会不会找上门来,母女俩上演一出“庵堂认母”?这样的事情世上有过戏上演过,到那时人家最多说一声:“谢谢”,骨肉难分,孩子会不会被亲生妈妈抱走?

其实刘全喜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就在前不久,老婆早晨起来去倒尿盆,无意中发现院子内菜园的花墙上有两罐奶粉十元现金。这不用猜,老婆子马上明白了其中的内涵,这件事瞒不过老汉,老两口几个月来兴奋的情绪一下子荡涤干净,那天刘全喜装病没有出工,两口子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关起门来商量了许久。

还是老婆子能想开,劝老汉:“猫狗都知道感恩,何况是人。无论以后怎样,咱们都必须把这孩子养大。”

刘全喜也知道,当年计划生育,女孩子没人愿意养活,这孩子越长越惹人喜欢,他们当真不希望任何人把孩子抱走。担心归担心,日子还得过,刘全喜想,是不是挪一个地方,让那个bj知青找不到孩子,就少一些干扰和担心。

其实真要刘全喜全家迁居,老两口还当真离不开这里,这里虽然远离城镇,却相对比较自由,村民们的院子都很大,一幢院子大约一亩地,院子内种的蔬菜一家人够吃,自留地就用来种玉米,家家都喂鸡喂猪,日子过得相对轻松。

年轻时刘全喜老婆也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樱桃,不过刘全喜不说谁也不会知道。那年两口子私奔来村里定居,刘全喜在村人面前声称,他老婆叫憨女,以后村里的户口登记本上就有了憨女这个名字,不过村里人都不那样称呼,同龄人叫全喜哥、全喜嫂,晚辈大都叫全喜叔全喜婶。可是那天晚上,刘全喜的冷身子被老婆的热胸脯焐热,找回了年轻时的那种感觉,他竟然贴着老婆的耳朵叫了一声:“樱桃。”

老婆心里一愣,涌出一股暖流,上了年纪的女人,最在意男人对她的态度,这个称呼可不一般,让女人好一阵激动。不过老婆知道,刘全喜接下来肯定有话要说,果然,刘全喜告诉老婆:“我担心刘红长大以后知道自己的身世,咱们干脆带着孩子,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生活。”

老婆哀叹一声,这个想法刘全喜不止一次提出,故土难离,这座院子里的一切都是老婆亲手操弄,老婆子当真不想离开这里。不过女人不敢违背丈夫的意志,二十多年来樱桃从一个俊女人熬成了老婆子,习惯了逆来顺受,怪只怪自己有生理缺陷,怨不得别人。老婆试探着说:“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女人最注重名声,这阵子还念及骨肉之情,以后她还要找丈夫结婚,再不来给孩子送东西也有可能。”

刘全喜还是忧心忡忡:“可是孩子稍大一点村里就会有人告诉刘红,娃她亲妈是谁。我主要是不想让娃知道她的身世。”

谁家的老公鸡叫了一声,满村的公鸡跟着和鸣。刘全喜打了一声哈欠,说:睡吧,这件事咱再慢慢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