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错位 一 《中篇小说》

山河村是黄土高原上一座普通的山村,伞盖似的大树下坐落着一幢幢破旧的农家小院,山村的周围散布着一块块贫瘠的农田,一条土公路直通公社,村子里土墙上写着白底红字的大幅标语:“立下愚公移山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那年月村里还没有通电,会议室里一盏马灯下晃动着几十颗人头,大多数日子,村民们晚上还得参加政治学习,村民们懵懵懂懂、糊里糊涂,闭着眼睛听村里的会计念报纸上的社论。反正大家已经习惯了,不开会就要扣工分(公社化时期一种记录农民劳动报酬的形式),大家靠工分吃饭,那可是村民们的命根。

如果说日子还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村子里来了几个接受“再教育”的BJ知青。那可是世界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壮举,广阔天地练红心,知识青年只有和劳动人民结合在一起,才大有可为!

那是公元一九七二年的冬天,BJ知青插队三年以后,刘全喜老汉早晨起来打开大门,看门口放着一只包裹,包裹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老汉犹豫片刻,随即解开大襟棉袄,把那包裹捡起来裹进怀里,然后迅速返回屋内,看老婆正蹲在尿盆上撒尿。

老婆子尿完以后爬上炕,全喜老汉从怀里把那包着孩子的包裹取出来,小心翼翼地交给老婆。

老婆一看就明白,问了一句:“哪来的?”

老汉回答:“在咱家门口捡的。”

老婆心有灵犀,把包裹解开,掉下来一个小布包,顾不上看布包里包着什么东西,先照顾孩子要紧。老婆子常给村里婆姨接生,熟悉照顾孩子的那一套程序,不管怎么说这婴孩跟老两口有缘,老两口无儿无女,扔孩子的人也颇有心计,知道这孩子肯定会被老两口收养,于是故意把孩子放在刘全喜家门口。

是个女孩。全喜老汉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要是个男孩多好。老婆可不管那些,首先命令老汉:“快,把毛蛋妈叫来,先给娃喂奶。”

毛蛋妈闻声赶来,一看孩子就心里明白,昨晚知青的院子里传来哭声,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这种事也不稀罕,有人的地方就会演绎风流,不过有人芙蓉帐里戏鸳鸯,有人山村土炕偷私情。有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享不尽荣华富贵,有的孩子却被父母亲无奈地遗弃……有时,人的命运由不得自己。

一切都安排停当以后,刘全喜老婆才从枕头底下取出孩子随身携带的小布包,把布包打开,里边有十元零钱、五斤全国通用粮票,还有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什么?老两口不识字,并不认识。不过凭感觉他们也猜到,这孩子是村子里那个叫做肖杰(化名)的女知青生的。关于女知青怀孕之事已经在村里风风雨雨传了许久,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肖杰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全喜老婆把那布包重新包好,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打开柜子,把代表女婴身份的布包藏在柜子底下,全喜默默地看着老婆做完这一切,然后告诉老婆:“把那只叫鸣公鸡杀了,咱请队长和会计吃顿饭。”

这是必须做的程序。全喜老婆明白,这个孩子需要上户口,得到生产队的承认,然后才能分口粮,领布票,上学念书。杀鸡的程序由全喜老汉来完成,老婆从地窖里取出一棵白菜两只洋芋,鸡肉炖熟以后,老婆又把麦面和玉米面合在一起,烙了几张煎饼。

队长和会计都是爽快之人,吃饱喝足之后,答应为孩子上户口。全喜老汉为孩子起了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刘红。

从此后全喜老汉的破茅屋里有了哭声,虽然日子不尽如人意,老两口的心里有了盼头。燕子衔泥老牛舐犊,全都为了一个目的,传承。人类对幼崽的呵护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不图回报,不吝啬付出,亿万年来生生不息,苦涩的日子才多了一些温馨。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频率,每天太阳照旧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全喜老汉背着二斗玉米到集市上去粜,牵回来一只奶山羊。炕上有了㞎屎的,坟里才有烧纸的(方言,意思是有了孩子才会有人为你养老送终)。孩子的哭声是老两口的强心剂,有了孩子生活才有滋有味。院子里支一个小火炉,火炉上架着孩子的奶锅,常常看见全喜老汉屁股撅起、腮帮子鼓起对着火炉吹火,为孩子热奶。孩子㞎下了,老婆子一声吆喝,家养的那只大黄狗便从门外窜进来,跳上炕,吧唧吧唧,把孩子的㞎㞎舔舐干净。孩子会笑了会爬了会坐了,会扶着炕墙孑孓学步了,老两口把门关紧,互相搂抱着在地上扭起了秧歌。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各人有各人的特长。老两口年轻时曾经风流,据说也是私奔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是不知道是谁的原因,两口子在一起过了二十多年竟然没有孩子。没有必要埋怨,人生不可能圆满,如果大家都遂心如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遗憾。关起门来尽情地狂欢,老两口找到了年轻时的感觉,小女孩坐在炕上痴呆呆地看着大跟妈的表演,手指头含在嘴里,涎水流过下巴。

夜深人静的时候,天上缀满闪亮的星,茅屋内老婆和女儿睡着了,拉出均匀的鼾声,院子里刘全喜老汉坐在石墩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暗夜里闪出一丝火星。没有孩子的年月,日子过得混混沌沌,心里没有期盼,人也显得懒散,除过生产队干活,回到家就是坐在院子里抽闷烟,有一段日子刘全喜竟然学会了赌博,把柜子里的零钱偷偷拿出去押宝,老婆发现后忍气吞声,只能把柜子锁上,然后把钥匙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家贼难防,刘全喜老汉把柜子从后面撬开,偷偷拿钱,钱用完了,就偷老婆的首饰去卖。老婆万般无奈,只能去公社告状,公社派出所经过缜密侦查,终于把赌博窝子一锅端。刘全喜被拘留了三个月后放出来了,老两口的身世从此在村里被公开,原来刘全喜解放前在邻县给一家地主熬长工,拐了地主的小老婆私奔。

两年前的往事。刘全喜被公社派出所押着送回家,老婆子啥话都没有说,擀了一碗细长面给老头子捞了一大碗,看全喜老汉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拿出一身干净衣服,对老汉说:“你站在院子里,把衣服脱光,我替你把身上冲冲,把这身干净衣服换上。”刘全喜老汉照着做了,看茅屋内一切跟他走时一样,什么都没有减少也没有增加,猪在猪圈,鸡在鸡笼,院子内小菜园收拾得整整齐齐,瓦罐里有面,水缸里有水。全喜老汉不在家的这些日子,老婆子把日子打理得有条有理。刘全喜想说几句对不起老婆的话,又有点说不出口。这三个月刘全喜在铁路工地上劳动改造,感觉跟在生产队劳动差不多,唯一的差距是不计工分没有报酬。其实生产队的工分也不值钱,老两口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分不了几毛钱,只是比那些有孩子拖累的人家强点。

经过一番折腾,全喜老汉弯镰打顺刀,改邪归正。倒不是因为害怕被抓,主要是感觉对不起老婆,要是老婆埋怨几句全喜心里也许平衡一点,可是老婆啥话都没有说。